雷欧提斯:上帝啊,你能看见这种惨事吗?
国王:雷欧提斯,我现在必须跟你详细谈谈关于你所遭遇的不幸;你不能拒绝我这样一个权利。我建议你不妨先去选择几个你最有见识的朋友,请他们在你我两人之间做个公正人:要是他们所评断的结果,认为是我主动或同谋杀害你父亲的,我愿意放弃我的国土、王冠、生命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作为对你的全部补偿;可是一旦他们认为我是无罪的,那么你必须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两人开诚合作,定出一个惩凶的方策来。
雷欧提斯:那就这样吧;他死得不明不白,而且他的下葬又是偷偷摸摸,连他的尸体上竟没有一些战士的荣饰,也未曾替他举行哀祭的仪式,从天上到地下都在同时发出愤懑不平的呼声,我难道不问一个明白吗?
国王:你当然可以明白一切;谁是真有罪,那就让斧钺加在他的头上吧。请你随我来。(同下。)
第三场城堡中另一室
国王及雷欧提斯上。
国王:你刚才已经用你同情的耳朵,我相信也很清晰地听见杀死令尊的人是谁,也在图谋我的生命;现在你必须明白我是无罪,并且应该把我当作你心腹的友人了。
雷欧提斯:听您所说,果然极像是真的;可是请您告诉我,您自己的安全、以及长远的谋虑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力推动您,那为什么您对这样罪大恶极的暴行,反而不采取任何严厉的手段呢?
国王:啊!那是因为有两个理由,但也许在你眼里看来是不称其为理由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有很大的关系。王后,也就是他的母亲,差不多一天不看见他就不能活;至于我自己,那么不管这是我的益处或是致命的弱点,我的生命与灵魂是这样紧紧跟她连结在一起,正像星球不能脱离轨道一样,我也同样不能因为没有她而生活。而且之所以不能把这件案子公开,还存在一个重要的顾虑:一般民众对他有很大的好感,甚至于他们盲目的崇拜像一道使树木变成石块的魔泉一样,会把他戴的镣铐也当作是一项光荣。我的箭太轻、太没有力度,遇到这样的狂风,一定不能保证射中目的,反而给吹了转来。
雷欧提斯: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我高贵的父亲就这样白白的死去,一个好端端的妹妹就这样白白疯了不成?如果能允许我赞美她过去的容貌才德,那简直是可以傲视一世、睥睨古今的。可是我报仇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
国王:不要让这件烦心事扰乱了你的睡眠!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会让人家揪着我的胡须,还当做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不久可以听到消息。我爱你父亲,同样我也爱我自己;那我希望可以使你想到——
一使者上。
国王:啊!什么消息?
使者:启禀陛下,是哈姆莱特寄来给您的信;这一封是给陛下的,这一封是给王后的。
国王:哈姆莱特寄来的!是谁把它们送到这儿来的?
使者:听他们说是几个水手,陛下,我未曾看见他们;
这两封信是由克劳狄奥交给我的,来人把信送在他手里。
国王:雷欧提斯,你可以听一听这封信。出去!(使者下。读信)“陛下,我已光着身子回到您的国土上来。明天我要请您允许我来拜谒御容。让我先向您禀告我不召而返之罪,然后再向您禀告我这次突然意外回国的原因。哈姆莱特敬上。”这是什么意思?与他同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还是有什么人故意在捣鬼,而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一回事?
雷欧提斯:您认识这笔迹吗?
国王:的确是哈姆莱特的亲笔。“光着身子”!这儿还附着一笔,说是“一个人回来”。你看他是什么用意?雷欧提斯:我可不懂,陛下。但是他来得正好;我一想到可以当面申斥他:“这是你干的好事”,我郁闷的心也顿时热起来了。
国王:果然真是这样的话,怎么会这样呢?然而,此外又做何解释呢?雷欧提斯,你愿意听从我的吩咐吗?
雷欧提斯:愿意,陛下,只要您不勉强我与他和解。
国王:我要使你心里得到平安。他现在中途而返,不预备继续航行,那么我已经想好一个计策,怂恿他去作一件事情,但一定可以叫他自投罗网;而且保证他死了后,谁也讲不出一句闲话,即使连他的母亲也不能够觉察出我们的诡计,只好误认为是一件意外的灾祸。
雷欧提斯:陛下,我愿意听从您的指挥;最好请您想方设法让他死在我手里。
国王:我正是这样计划。你到国外游学后,人们常常说起你有一种特长的本领,我想这种话哈姆莱特也早就听过;虽然在我意见之中,这只不过是你所有才艺中间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但是你一切才艺的总和,都远远不及这一种本领更能挑起他的妒忌之心。
雷欧提斯:是什么本领呢,陛下?
国王:它只不过是装饰在少年人帽上的一条缎带,但是少不了的;因为我认为年轻人应该装束得华丽潇洒一些,表示出他健康活泼,正如老年人一样应该装束朴素大方一些,来显示他的矜严庄重。两个月以前,这儿来了一个诺曼绅士;我也曾见过法国人,和他们打过仗交过手,他们都是很善于骑术的;但是这位好汉有简直不可思议的魔力,他骑在马上,看上去好像和他的坐骑融化成了一体似的,随意驰骤,任意奔驰无不出神入化。他的技术是那样超过我的预料,无论我杜撰夸大的辞句,都不够形容出它的奇妙。
雷欧提斯:是个诺曼人吗?
国王:是诺曼人。
雷欧提斯:那么一定是拉摩德了。国王:正是他。
雷欧提斯:我认识他;他的确是全国知名的勇士。国王:他也承认你的武艺相当了不得,对于你的剑术尤其极口称赞,说是倘若有人能够与你对敌,那一定大为观止;他发誓说他们国里的剑士要是跟你交手,一定会看得眼花缭乱,全然失去招架之势。他对你的这一番夸奖,曾使哈姆莱特妒恼交集,一心希望你快些回来,好跟他比赛一下。从这一点上——
雷欧提斯:从这一点上怎么,陛下?
国王:雷欧提斯,你是真爱你的父亲吗?还只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而已,并没有真心?
雷欧提斯: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国王:我不是认为你不深爱你的父亲;但是我知道爱只不过起于一瞬间的感情冲动,过来经验告诉我,经历了相当时间,它会逐渐慢慢冷淡下去的。爱像一盏油灯,一旦灯芯烧枯后,它的火焰由微暗而至于最后灭亡。
一切事情都不能永久保持良好,因为过度的善反倒会摧毁它本身,正像一个人因充血而死去一样。我们所要做的事,应该一想到就立刻去做;因为人的想法是随时会变化的,有多少舌头、多少手、多少意外,就会有多少犹豫、多少迟延;到那时再空谈该作些什么,只不过等于给予自慰的长吁短叹,反倒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罢了。还是回到我们所要谈论的中心问题上来吧。哈姆莱特已回来;你预备怎样用行动来代替言语,表明你自己的确是你深爱父亲的孝子呢?
雷欧提斯:我要在教堂里割破他的喉咙。
国王:当然,无论处在何地都不能庇护一个真正杀人的凶手;复仇不应当受地点的限制。可是,好雷欧提斯,你要是志在复仇,那么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不要出来为好。哈姆莱特回来后,同时我们让他知道你也已回来,叫几个人在他面前肆意夸奖你的本领,把你夸得比那法国人所讲的还要玄,怂恿他与你作一次比赛,赌个输赢。他向来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但一向厚道,根本想不到是人家在算计他,更不会仔细检视比赛时用的刀剑的利钝;你预先只要把一柄利剑混杂在其里,趁他不防备时并且不动声色地自己拿了,在比赛之际,看准他的要害刺过去,这样就可以替你父亲报仇了。
雷欧提斯: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我愿意这样做;我甚至还要在我的剑上涂一些毒药。我已从一个卖药人手里买到一种可以使人致命的药油,只要在剑头上沾一滴,刺到人身上,一碰到血,即使也只是轻轻擦破了一些皮,便会毒性发作,无论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能挽救。我就把剑尖蘸上这种烈性毒剂,只要我稍稍刺破他一点,就叫他断命。
国王:让我们再仔细考虑考虑,看时间和机会能够给予我们哪些方便。万一要是这一个计策会失败,我们不小心会在行动之间露出破绽,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尝试的好。为了预防失败起见更加以防万一,我们应该另外再想出一个万全之计。且慢!让我来想:我们就对你们两人的胜负打赌;啊,有了:你在与他交手时,你必须使出全副的精神,使他疲于奔命,待他口干烦躁,要讨水喝的当儿,我提前就为他预备好一杯毒酒,万一他逃过你的毒剑,只要他让酒沾唇,同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且慢!是什么声音?
王后上。
国王:啊,亲爱的王后!
王后:一桩祸事刚刚到来,紧接着又有一桩接踵而至。雷欧提斯,你妹妹掉在水里淹死了。
雷欧提斯:淹死了!啊!在哪儿?
王后:在那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那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奇怪怪的花环来到那里,使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竟然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编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却折断了,顿时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那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她现在所处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应该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大一会儿,她的衣服被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连歌儿还没有唱完,就沉到泥里去了。
雷欧提斯:唉!那么她淹死了吗?
王后:淹死了,淹死了!
雷欧提斯:太多的水淹没了你的身体,我那可怜的奥菲利娅,所以我必须暂时忍住我的眼泪不让它流出来。可是人类的常情是不能阻挡的,无法掩饰我心中的悲哀,只好顾不得惭愧了;当我们的眼泪流干了后,我们的妇人之仁也会随着同时消灭的。再会,陛下!我有一段炎炎欲焚烈火般的话,可是却被我傻气的眼泪给浇熄了。
(下。)
国王:让我们紧跟上去,乔特鲁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那怒气平息了下来,现在我怕又要把它重新挑逗起来了。快让我们跟上去吧。(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墓地
二小丑携锄锹等上。
小丑丑甲:她存心自己想脱离人世,却要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吗?
小丑丑乙:我只想对你说是的,所以以你最快的速度赶快把她的坟掘好吧;验尸官已验明她的死状,也宣布应该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
小丑丑甲:这可奇怪了,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跳下水里的吗?
小丑丑乙:他们验明是这样的。
小丑丑甲:我想那一定是为了自毁,想不出有别的原因。因为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我有意要投水自杀,那必须成立一个行为;一个行为又可以分为三部分,那就是干、行、做;所以,我肯定她是有意投水自杀的。
小丑丑乙:嗳,你听我说——
小丑丑甲:让我把话说完。这儿是水;好,这儿站着人;好,要是这个人跑到这个水里,把自己淹死了,那么,不管他愿不愿意,总归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听见了没有?但是要是那水来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死无罪的人,并没有缩短他自己的生命。
小丑丑乙:那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
小丑丑甲:嗯,是的,这是验尸官的验尸法。小丑丑乙:说一句老实话,如果死的不是一位贵家女子,他们肯定不会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的。
小丑丑甲:对了,你说得相当有理;有财有势之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与他们同教的基督徒来也可以格外通融,世间的事真是太不公平了!来,我的锄头。要讲家世最悠久的人,那也就得数种地的、开沟的和掘坟的;他们都继承着亚当的行业。
小丑丑乙:亚当也算世家吗?
小丑丑甲:自然要算,他在创立家业方面很有两手呢。
小丑丑乙:他有什么两手?
小丑丑甲:怎么?你难道是个异教徒吗?你的《圣经》是怎么念的?《圣经》上说亚当掘地;没有两手,能够掘地吗?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回答不上来,那么你就承认你自己——
小丑丑乙:你问吧。
小丑丑甲: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丑乙:我想是造绞架的人;因为徒然有一千个寄寓在上面的人都已先后死去,它还是原封不动地站在那儿动都不动。
小丑丑甲:我很喜欢你的聪明,真的。绞架是很合适的;可是它怎么是合适的?它对于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适的。你说绞架造得比教堂还要坚固,说这样的话是有罪过的;所以,绞架对于你是合适的。来,重新说过。小丑丑乙: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丑甲:嗯,你回答对了这个问题,我就让你下工。小丑丑乙:呃,现在我知道了。
小丑丑甲:说吧。
小丑丑乙:真的,我可回答不出来。哈姆莱特:及霍拉旭上,立远处。
小丑丑甲:别尽绞你的脑汁了,懒驴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当有人再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就这样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所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永远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约翰的酒店里给我倒一杯酒来。(小丑乙下。小丑甲且掘且歌)年轻时候最爱偷情,觉得那事很有趣味;规规矩矩学做好人,在我看来太无意义。
哈姆莱特:这家伙对于他所做的工作难道没有什么感觉,在掘坟时还会有兴致唱歌吗?
霍拉旭:他已做惯了这种事,所以不以为然。
哈姆莱特:正是;不大劳动的手,它的感觉要比较灵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