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班修:我也同样需要您的指教和帮助。殿下,请您原谅,首先我并不是因为职责所在,更不是因为听到什么国家大事而从床上惊起;国家的安危还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个人的悲哀竟然是那么压倒一切,把其余所有的忧虑一起吞没了。
公爵:啊,为了什么事?
勃拉班修: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公爵、众元老:死了吗?
勃拉班修:嗯,她现在对于我来说是死了。她已被人污辱,人家把她从我的地方拐走,用江湖骗子所用的符咒药物引诱她堕落;因为一个没有残疾、眼睛明亮、理智健全的人,倘若不是中了魔法的蛊惑,决不会犯这样荒唐低级的错误。
公爵:如果有人使用这种邪恶的手段来引诱你的女儿,使她丧失了自己本应该有的本性,同时也使你丧失了她,那么我想无论他是什么人,你都可以依据无情的法律,按照你自己的解释给他应得到的严刑;即使他是我的儿子,你也可以照样控诉他。
勃拉班修:感谢殿下。这个罪人就在这儿,就是这个摩尔人;好像您有重要的公事召他来的。
公爵、众元老:那我们真是抱憾得很。
公爵:(向奥瑟罗)你对于这件事有什么话要辩解吗?
勃拉班修:没有,事情原本就是这样。
奥瑟罗:威严无比、德高望重的各位大人,我那尊贵贤良的主人们,我把这位老人家的女儿带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已和她结婚,这也确实是真的;我最大的罪状仅止于此,别的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我的言语是粗鲁,而且一点不懂得那些温文尔雅的辞令,自从我这双手臂长了七年的膂力后,直到最近这九个月前,它们一直都在战场上发挥着自己的本领;对于这个广大的世界,我除了冲锋陷阵以外,甚至一无所知,所以我无法用动人的字句来替我自己辩护。但是你们只要愿意耐心听我说下去,我可以向你们讲述一段质朴无文的、关于我恋爱的全部经过的故事;告诉你们我是用何药物、什么符咒、什么驱神役鬼的手段、什么神奇玄妙的魔法,骗到了他的女儿,因为这就是他所控诉我的罪名。
公爵:我没有更确实显明的证据之前,单单仅凭这些表面上的猜测和莫须有的推断,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元老老甲:奥瑟罗,你说,你到底有没有用不正当而且下流的诡计诱惑这位年轻的女郎,或是采用强暴的手段来逼迫她服从你;还是正大光明地对她披肝沥胆,以达到你求爱的目的?
奥瑟罗:现在请你们差一个人到马人旅馆去把这位小姐接来,让她亲自当着她父亲的面来告诉你们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听她说完后,要是你们根据她的报告,认定我是有罪的,那你们不但可以撤销你们对我所给予的信任,解除给我的职权,并且把我判处死刑。
公爵:去把苔丝狄蒙娜带来。
奥瑟罗:旗官,你领他们去;你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伊阿古及吏役等下)在她没有到来以前,我要像对天忏悔我那血肉的罪恶一样,把我如何得到这位美人的爱情与她以怎样的方式得到我爱情的经过情形,忠实地向在座的各位陈诉。
公爵:说吧,奥瑟罗。奥瑟罗:她的父亲相当看重我,经常请我到他家里,每次谈话时,总是问起关于我过去的历史,要我给他讲述我那一年又一年所经历过来的各次战争、围城和意外的遭遇;我就把我一生事实,当然是从我童年时代起,直到他叫我讲述时为止,原原本本地给她说了出来。当我说起那最可怕的灾祸,海上陆上惊人的奇遇,间不容发的脱险,在傲慢的敌人手中被俘为奴,和遇赎脱身的经过,以及在旅途中的种种见闻;那些广大的岩窟、荒凉的沙漠、突兀的崖嶂、巍峨陡峭的峰岭;之后我又讲到彼此相食的野蛮部落,和肩下生头的化外异民;这些都是我们谈话的题目。而苔丝狄蒙娜对于这些故事,总是出神倾听;当然有时为了家中的事务,她不得不离座而起,但是她总是尽力把所有事情赶紧办好,再返回来孜孜不倦地把我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我注意到她这种情形,有一天也是在一个适当的时间,从她的嘴里逗出了她真诚的心愿:她希望我能把我那一生经历,对她作一次详细周密的复述,因为她在平日里所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残缺不全的。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当我讲到在少年时代所遭遇的不幸打击时,她往往禁不住掉下泪来。我的故事讲完后,她用无数的叹息来酬劳我;她发誓说,那是非常奇异而悲惨的;她但愿她没有听到这段故事,可是同时又希望上天为她造下这样一个刚强的男子。她向我致谢,对我说,如果要是我有一个朋友爱上了她,我只要教他怎样讲述我的这些故事,就可以很容易得到她的爱情。我听了这个暗示后,才敢向她吐露我求婚的诚意。她因为我所经历的种种患难而爱上我,我为了她对我所抱有的同情而爱她:这就是我唯一的妖术。她来了;让她为我证明吧。
苔丝狄蒙娜、伊阿古及吏役等上。
公爵:像这样的故事,我想大概我的女儿听了也会使她着迷的。勃拉班修,现在木已成舟,那就不必懊恼了。刀剑虽破,可比起手无寸铁来,总是略胜一筹的。
勃拉班修:请殿下听她怎么说;要是她也承认她本来爱慕他的意思,而我却还要归咎于他,那我真是不得好死。过来,好姑娘,你看着在座济济众人之间,谁是你所应该最服从的?
苔丝狄蒙娜:我尊贵的父亲,在这里我所看到的,是分歧的义务:对您说,我深荷您生养教育我的大恩,您给我的生命和教养使我明白我应该如何敬重您;您是我的家长和严君,直到现在我都是您的女儿。可是在这儿他是我的丈夫,正像我母亲对您克尽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一样、把您看得甚至比她的父亲更重一样,我想我也应该有权利向这位摩尔人,也就是我的夫主,尽我应尽的名分。
勃拉班修:上帝与你同在!我无话可说了。殿下,请您继续处理国家的要务吧。我现在宁愿抚养一个义子,也不愿自己再生男育女。过来,摩尔人。我现在用我全副诚心,把她交给了你;倘若不是你早已得到她,我是一定再也不会把她送到你手里去。为了你的缘故,宝贝,我同时也很高兴我没有其它别的儿女,否则你的私奔将要使我变成一个虐待儿女的暴君,给他们手脚加上镣铐。我没有话说了,殿下。
公爵:让我设身处地,说几句话给你仔细听听,也许有可能帮助这一对恋人,使他们能够得到你的欢心。眼看希望幻灭,恶运临头,无可挽回,何必满腹牢愁?为了既成的灾祸而痛苦,徒然招惹出更多的灾祸。既不能和命运争强斗胜,还是付之一笑,安心耐忍。聪明人遭盗窃毫不介意;痛哭流涕反而伤害自己。
勃拉班修:让敌人夺去我们的海岛,我们同样可以付之一笑。那感激法官仁慈的囚犯,他可以忘却刑罚的苦难;倘然他怨恨那判决太重,他就要忍受加倍的惨痛。种种譬解虽能给人慰藉,它们也会格外添人悲戚;可是空言毕竟无补实际,好听的话儿曾送进心底?请殿下继续进行原来的公事吧。
公爵:土耳其人正向塞浦路斯大举进犯;奥瑟罗,那岛上的实力只有你是知道十分清楚的;虽然我们已派在那边代理总督职务的,是一个大家公认为很有能力的人,可是谁都不能不尊重大家的意思,我们大家觉得还是由你去负责镇守,方才可以万无一失;所以说只得打扰到你的新婚的快乐,辛苦你去跑这一趟了。
奥瑟罗:各位尊严的元老们,经历习惯的暴力已使我把那冷酷无情的战场当作我最温软的眠床,对于艰难困苦,我总是奋不顾身挺身而赴。我愿意接受命令,去与土耳其人作战;可是我想恳求你们念在我替国家尽心出力的功劳上,请给我的妻子一个适当的安置,依照她的身份,供给她一切日常的需要。
公爵: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让她住在她父亲的家里。
勃拉班修:我不愿意收留她。奥瑟罗:我也不能同意。
苔丝狄蒙娜:我当然也不愿住在父亲的家里,使他每天看见我就生气。最仁慈的公爵,愿您诚心俯听我的陈请,让我卑微的衷忱得到您的谅解和赞助。
公爵:你有什么请求,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我不顾一切与命运对抗的行为可以代我向全世界人宣告,我是因为爱这摩尔人,所以愿意与他共同生活;我那心灵完全被他高贵的德性所征服;我是先认识他那颗心,然后才认识他那奇伟的仪表;现在我已把我的灵魂和命运一同呈献给他了。所以,在座的各位大人,要是让他一个人迢迢出征,而把我遗留在和平的后方,过着像蜉蝣一般的生活,且我将要因为不能朝夕与共地侍奉他,而在镂心刻骨的离情别绪中度日虚年。请让我随他一起去吧。
奥瑟罗:请你们允许她吧。愿上天为我作证,我向你们这般请求,并不是为了贪尝人生的甜头,更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欲望,因为那青春的热情在我已成过去;我唯一的动机,就是不忍她失望。也请你们千万不要抱有那样的思想,以为她跟我在一起,会使我懈怠了你们所托付给我重大的使命。不,如果要是插翅的爱神风流解数,可以蒙蔽了我那灵明的理智,使我因为贪恋欢娱而耽误了正事,那么就让主妇们把我那战盔当作水罐,让一切任何的污名都丛集于我一身吧!
公爵:她的去留行止,由你们自己做决定。事情很紧迫,你必须立刻出发。
元老老甲:而且今天晚上你就得动身。奥瑟罗:很好。
公爵:明早上九点,我们还要在这儿聚会一次。奥瑟罗,请你留下一个得力的将佐在这儿,将来政府的委任状好由他转交给你;一旦随后我们还有什么决定,也可以由他把训令传达给你。
奥瑟罗:殿下,我的旗官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为人是忠实而可靠的;我还要请他帮助负责护送我的妻子,此外还有什么必须寄给我的物件,也请殿下一同交给他。
公爵:很好。各位晚安!(向勃拉班修)尊贵的先生,倘若有德必有貌,虽说你这女婿长得是黑,还远不如说他长得美。
元老老甲:再会,勇敢的摩尔人!好好看顾苔丝狄蒙娜。
勃拉班修:给我留心看着她,摩尔人,不要当做视而不见;她已愚弄了她的父亲,也许她也会把你欺骗。(公爵、众元老、吏役等同下。)奥瑟罗:我敢用生命保证她的忠诚!正直而可靠的伊阿古,我必须把我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托付给你,也请你叫你的妻子当心帮忙照料她;看何时方便,就劳烦你护送她们起程。来,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我只有仅仅一小时的工夫与你诉说衷情,料理庶事了。因为我们必须服从环境的支配。(奥瑟罗、苔丝狄蒙娜同下。)罗德利哥:伊阿古!
伊阿古:你怎么说,好人儿?罗德利哥:你想我该怎么办?伊阿古:上床睡觉去吧。罗德利哥:我立刻就去投水去。
伊阿古:好,要是你投了水,我从此便不喜欢你了。嘿,你这傻大少爷!
罗德利哥:要是活着这般受苦,那只有傻瓜才愿意活下去;一死可以了却所有的烦恼,还是死了比较好。伊阿古:啊,该死!我在这世上也经历过四七二十八个年头了,自从我能辨别利害是非以来,我从来未曾看到过什么人怎样爱惜他自己。要是我会为了爱上一个雌儿的缘故而竟然投水自杀,我宁愿变成一头猴子。
罗德利哥:那我该怎么办?我承认这样的痴心的确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可是我没有任何其它力量把它补救过来呀。
伊阿古:力量!废话!我们现在变成那样,全取决于我们自己。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就像一座园圃,而我们的意志就是这园圃里的园丁;无论是我们插荨麻、种莴苣、栽下牛膝草、拔起百里香,或者只是单独培植一种草木,也或者把全园种得万卉纷披,五彩缤纷,让它荒废不治也好,而把它辛勤耕垦耕作也好,那权力完全都在于我们的意志。倘若要是在我们生命之中,理智和情欲如果不能保持平衡,那我们那血肉的邪心就会引导我们导致一个荒唐的结局;可是我们人类是有理智的,可以冲淡我们那汹涌的热情,肉体的刺激和奔放的淫欲;我认为你所称为“爱情”的那个东西,也不过是那样。
罗德利哥:不,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