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国王要与康华尔说话;亲爱的仁慈的父亲要跟他的女儿说话,叫她赶快出来见我:你有没有这样像我说的告诉他们?我这口气,我这一腔血!哼,火性!火性子的公爵!对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说——不,且慢,也许他真的不大舒服;一个人为了疾病通常疏忽了他本该健康时的责任,是应当加以原谅的;当我们身体上有了病痛,精神上总是连带觉得烦躁郁闷,那时就真不由我们自己作主了。我姑且忍耐一下,千万不要太卤莽了,对一个有病的人作过分求全的责备。该死!(视肯特)那为什么把他枷在这儿?而这一种举动又使我相信公爵和她对我是回避,完全是预定的计谋。快把我的仆人放出来还给我。去,对公爵和他的妻子说,我现在马上就要跟他们说话;叫他们赶快出来见我,否则我就要在他们寝室门前擂起鼓来,搅得他们不能安睡大家都不得安宁。
葛罗斯特:我但愿你们大家和和好好的。(下。)李尔:啊!我的心!我怒气直冲的心!快把怒气退下去吧!
弄人:你尽管向它吆喝吧,老伯伯,就像厨娘把活鳗鱼放进面糊里时那样;她顿时拿起手里的棍子,在它们的头上乱敲几下,喊道:“下去,坏东西,下去!”也就像她的兄弟,为了爱他的马儿,替它在草料上涂了牛油。
康华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
李尔:你们两位早安!
康华尔:祝福陛下!(众人释肯特。)里根:我很高兴看见陛下。
李尔:里根,我想你一定很高兴看见我的;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要是你不高兴看见我的话,那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从而把她的坟墓当作一座淫妇的丘陇。(向肯特)啊!你放出来了吗?等会儿我们再谈吧。亲爱的里根,你的姊姊太不孝啦。啊,里根!她无情的凶恶像饿鹰的利喙一样猛啄我的心。(以手按于心口)我简直都不能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她忍心害理到什么地步——啊,里根!
里根:父亲,请您先不要恼怒。我想她是不会对您有失礼敬的,恐怕也许还是您不能谅解她的那片苦心哩。
李尔:啊,这是什么意思?
里根:我想姊姊决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尽孝道;要是,父亲,她帮你约束了您那班随从放荡的行为,那当然具有充分的理由和正大的目的,绝对不能怪罪她的。
李尔:我的诅咒降在她的头上!
里根:啊,父亲!您年纪老了,已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应该让个比您更明白您地位的人管教管教您;所以我奉劝您还是回到姊姊的住所去,对她赔一个不是。
李尔:请求她的饶恕吗?你看这样像不像个样子:
“好女儿,我承认我年纪老,不中用啦,让我跪在地上,(跪下)请求您赏给我几件衣服穿,赏给我一张床睡,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
里根:父亲,别这样子;这算什么,简直就是胡闹!
快回到我姊姊那儿去吧。
李尔:(起立)再也不回去了,里根。她已裁撤了我一半的侍从;而且还不给我好脸看;用她那毒蛇一样的舌头深深地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所有的愤怒一起降在她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腹中的胎儿,让它一生下地来就是个瘸子!
康华尔:嘿!这是什么话!
李尔:迅疾的闪电啊,把你那眩目的火焰,射进她那傲慢骄傲目中无人的眼睛里去吧!在烈日的熏灼下蒸发起来沼地的瘴气啊,毁坏她的美貌,毁灭她的骄傲吧!里根:天上的神明啊!您要是对我发起怒来,也会这样咒我的。
李尔:不,里根,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受我的诅咒;你温柔的天性决不会迫使你干出冷酷残忍的行为来。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凶光,但是你的眼睛却是充满着温存而和蔼的。你决不会吝惜我的享受,裁撤我的侍从,用不逊之言向我顶嘴,从而来削减我的费用,甚至于把我孤独地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你是个非常懂得天伦义务、儿女的责任、孝敬的礼貌和受恩的感激的;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赐给你一半我的国土。
里根:父亲,不要把话说远了。
李尔:谁把我的人枷起来?(内喇叭奏花腔。)康华尔:那是什么喇叭声音?
里根:我知道,是我的姊姊来了;她信上说就要到这儿来的。
奥斯华德上。
里根:夫人来了吗?
李尔:这是一个仅仅靠着主妇暂时得到的恩宠、狐假虎威、倚势凌人作威作福的奴才。滚开,贱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康华尔: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尔:是谁把我的仆人枷起来?里根,我倒希望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啦?
高纳里尔上。
李尔:天啊,倘若要是你爱老人,要是仅凭着你统治人间的仁爱,你应该认为子女孝顺他们的父母,要是你自己同样也是老人,那么请不要漠然无动于衷,快快降下你的愤怒来,请帮我申雪我的怨恨吧!(向高纳里尔)你难道看见我这一把雪白的胡须,不觉得感到惭愧吗?啊里根,你愿意与她握手吗?
高纳里尔:为什么她不能与我握手呢!难道是我干了什么错事?难道仅凭着一张糊涂昏悖的嘴里所说的胡言乱语,就可以成立我的罪状吗?
李尔:啊,我的胸膛!你还没有被胀破吗?我的人怎么给你们枷了起来?
康华尔:陛下,是我把他枷在那儿的;按照他狂妄的行为,这样的惩戒还显得太轻呢。
李尔:你!是你干的事吗?
里根:父亲,您到现在该明白您已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切只好将就点儿吧。要是您现在仍旧回去跟姊姊住在一起,裁撤了您一半的侍从,那么等住满了一个月,再到我这儿来吧。何况我现在也不在自己家里,要供养您也有许多不便。
李尔:仍旧回到她那儿去?裁撤五十名侍从!不,那我宁愿什么屋子也不要住,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和无情的大自然抗争,和豺狼鸱号令做伴侣,忍受一切困难饥寒的痛苦!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嘿,我宁愿到那娶了我没有嫁奁的小女儿去的热情的法兰西国王的座前匍匐膝行,十足像一个臣仆一样向他讨一份微薄的恩俸,苟延残喘下去。回去跟她住在一起!你还是奉劝我在这可恶的仆人手下当奴才、当牛马吧。(指奥斯华德。)高纳里尔:随你的便。
李尔:女儿,请你再也不要使我发疯;我更不愿再来打扰你了,我的孩子。再会吧;以后我们从此不再相见。
可是你毕竟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女儿;或者还不如说成是我身体部分上的一个恶瘤,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的;你是我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疖子、一个瘀块、一个肿毒的疔疮。但是我不愿责骂你;让那羞辱自己降临你的身上吧,我并没有呼召它;我也不要求天雷把你殛死,我更不把你忤逆向垂察善恶的天神控诉,你回去仔细想一想考虑考虑,趁早痛改前非,还来得及。我当然可以忍耐;我可以带着我那一百个骑士,跟里根住在一起。
里根:那是绝对不行;因为现在还轮不到我,而且我也没有预备好招待您的礼数。父亲,快听我姊姊的话吧;人家用冷眼看着您这种愤怒的神气,在他们心里都要说您老了,所以——可是姊姊是知道她自己该怎样做的。
李尔:这是你好意的劝告吗?
里根:是的,父亲,这是我真诚的意见。什么!五十个卫士?这不是很好吗?再多一些又有什么用处?况且就是目前这么许多人,数目也不少了,先别说供养不起他们,而且搞不好让他们成群结党,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间屋子养了这许多人,受着两个不同主人支配,你说怎么不会发生争闹?简直不成话。
高纳里尔:父亲,您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仆人侍候您呢?里根:对了,父亲,那样不是很好吗?如果要是他们怠慢了您,我们也可以当着您的面儿训斥他们。您下回到我这儿来时,请您只带二十五个人来,因为就现在的所见我已看到了一个危险;如果超过这个数目,我是恕不招待的。
李尔: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里根:您幸好及时给了我们。
李尔:叫你们做我的代理人、保管者,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只是让我保留这么多的侍从而已。什么!我只能带二十五个人,到你这儿来吗?里根,你是不是这样说?
里根:父亲,我可以重新再说一遍,我只允许您带这么几个人来。
李尔:尽管恶人的脸相虽然看上去狰狞可怖,可是与比他更恶的人相比较,就会显得和蔼可亲许多;不是绝顶的凶恶,总还有几分可取。(向高纳里尔)我还是愿意跟你去;你的五十个人还比她的二十五个人多上一倍,看来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
高纳里尔:父亲,难道我们家里没有两倍多的仆人可以侍候您吗?依我说,非但用不着二十五个人,就是十个五个也是多余的。
里根:依我看来,那一个也不需要。
李尔:啊!不要与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就连最卑贱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活在世上除了天然的需要外,要是没有其他东西的享受,那与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而且你还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暖,那根本不符合你的需要,因为像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可是,讲到真的需要,那么天啊,给我忍耐吧,我现在需要忍耐!神啊,你们亲眼目睹我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被忧伤与老迈折磨得好苦啊!倘若是你们鼓动这两个女儿的心,使她们自己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不要尽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让我的心里激起刚强的怒火,别让那妇人所恃为武器的泪点玷污我那男子汉的面颊!不,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妖妇,我一定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使全世界惊怖的事情来,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做。你们认为我将要哭泣;不,我不愿哭泣,我虽有充分哭泣的理由,可是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愿流下一滴泪来。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葛罗斯特、肯特及弄人同下。)康华尔:我们快进屋去吧;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了。
(远处暴风雨声。)
里根:这座房屋太小了,这老头儿带着他那班人来肯定是容纳不下的。
高纳里尔:是他自己不好,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而选择一定要吃些苦,才知道自己是多心的蠢。
里根:单单是他一个人,我倒也很愿意收留他,可是有他的那班跟随的人,我可一个也不能容纳。
高纳里尔:我也是这个意思。葛罗斯特伯爵呢?康华尔:跟老头子出去了。他回来了。
葛罗斯特重上。
葛罗斯特:王上正在盛怒之中。康华尔:他要到哪儿去?
葛罗斯特:他叫人备马;可是不让我知道他将要到什么地方去。
康华尔:还是不要管他,随他自己的意思吧。高纳里尔:伯爵,您千万不要留他。
葛罗斯特:唉!天色暗起来了,田野里到处都在刮着狂风,附近许多里之内,简直连一株小小的树木都没有。
里根:啊!伯爵,对于那刚愎自用的人,只好让他们自己所招致的灾祸教训他们。关上您的门;他身旁有一班亡命之徒跟随在其身边,而他自己又是这般容易受人愚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煽动他干出些什么事来。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康华尔:关上您的门,伯爵;这是一个狂暴的晚上。我的里根说得一点不错。暴风雨来了,我们进去吧。(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荒野。茅屋之前
李尔、肯特及弄人上。
肯特:就是这地方,陛下,快进去吧。在这样丝毫无掩庇的黑夜里,如这样的狂风暴雨,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的。(暴风雨继续不止。)李尔:不要缠着我。
肯特:陛下,进去吧。
李尔:你要碎裂我的心吗?
肯特:那我宁愿碎裂我自己的心。陛下,进去吧。李尔:你认为让这的狂风暴来雨侵袭我们的肌肤,是一件了不得的苦事;我想在你看来他的确是这样的;但是一个人要是身染重病,他就感觉不到小小的痛楚。你见一头熊转身逃走;可是假如你背后是汹涌的大海,那你就只好硬着头皮向那头熊迎面而去了。当我们心绪宁静时,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我心灵中的暴风雨已取去我一切其他的感觉,只剩下心头的热血在那儿搏动。儿女的忘恩!不就像这一只手把食物送进嘴里,而这张嘴却把这一只手咬了下来一样的道理吗?可是我要重重惩罚她们。不,我不愿再哭泣了。在这样的夜里,他们尽管把我关在门外!尽管倒下来吧,无论什么大雨我都可以忍受。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啊,里根,高纳里尔!你们年老仁慈的父亲一片诚心,把一切都给了你们——啊!如果再那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我不要再想起那些;别再提起那些话了。
肯特:陛下,进去吧。
李尔:请你自己进去找一个躲身之处吧。这暴风雨不肯让我仔细思想那种种事情,我越想下去,越会增加我的痛苦。但是我要进去。(向弄人)进去,孩子,你先走。你们这些可怜无家可归的人——你进去吧。我先要祈祷,然后我要睡一会儿。(弄人入内)这些衣不蔽体而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处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般无情暴风雨的袭击,在你们的头上竟没有片瓦遮身,你们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能抵挡得了这样恶劣的气候呢?啊!我向来没有想到这种事情。那些安享荣华的人们啊,赶快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那份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也知道你们完全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爱德伽:(在内)九深,九深!可怜的汤姆!(弄人自屋内奔出。)
弄人:老伯伯,千万不要进去;里面有一个鬼。救命!救命!
肯特:让我搀着你,谁在里边?
弄人:一个鬼,一个鬼;他说他的名字叫可怜的汤姆。
肯特:你是什么人,在这茅屋里大呼小叫的?出来。爱德伽乔装疯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