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华尔: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爱德蒙,我们不该让你看见你谋叛的父亲会受到怎样的刑罚,所以请你现在护送我们的姊姊回去,替我向奥本尼公爵致意,叫他赶快做准备;我们这儿也要开始采取同样的行动。我们两地之间,必须随时用飞骑传报消息。再会,亲爱的姊姊;再会,葛罗斯特伯爵。
奥斯华德上。
康华尔:怎么啦?那国王呢?
奥斯华德:葛罗斯特伯爵已把他载送出去;有三十五、六个追寻他的骑士正在城门口和他会合,还有几个伯爵手下的人也在,一同向多佛进发,据说有他们武装的友人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康华尔:替你家夫人备马。
高纳里尔:再会,殿下,再会,妹妹。
康华尔:再会,爱德蒙。(高纳里尔、爱德蒙及奥斯华德下)再派去几个人把那反贼葛罗斯特给我捉来,像偷儿一样把他绑来见我。(若干仆人下)虽然在未经过正式审判手续之前,我们还不能把他判处死刑,但可是为了发泄我们的愤怒,却只好不顾人们的指摘,凭着我们应有的权力只好独断独行了。那边是什么人?是那反贼吗?
众仆押葛罗斯特重上。
里根: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狐狸!正是他。康华尔:把他那枯瘪的手臂给我牢牢绑起来。
葛罗斯特:两位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好朋友们,你们是我尊贵的客人;不要用这种无礼的手段来对待我。
康华尔:捆住他。(众仆绑葛罗斯特。)
里根:绑紧些,绑紧些。啊,可恶的反贼!葛罗斯特: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我却不是反贼。康华尔:把他绑在这张椅子上。奸贼,我要让你知道——(里根扯葛罗斯特须。)
葛罗斯特:天神在上,成何体统,你扯起我的胡子来啦!
里根:胡子这么白,想不到却是一个反贼!葛罗斯特:恶妇,你从我的腮上扯下这些胡子来,它们将要像活人一样控诉你的罪恶。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不该用你那强盗的手,这样报答我好客的殷勤。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康华尔:说,你最近从法国得到什么书信?
里根:老实说出来,我们已什么都知道了。
康华尔:你跟那些最近踏到我们国境来的叛徒们到底有些什么来往?
里根:你把那发疯的老王送到什么人手里去了?说。
葛罗斯特:我只收到过一封信,里面的内容都不过是些猜测之谈,寄信的是一个没有偏见的人,并不是一个敌人。
康华尔:好狡猾的推托!
里根:一派鬼话!
康华尔:你把国王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葛罗斯特:送到多佛。
里根:为什么送到多佛?我们先不是早就警告你——康华尔:为什么要送到多佛?让他回答这个问题。葛罗斯特:罢了,我现在已身陷虎穴,只好拼着这条老命了。
里根:为什么送到多佛?
葛罗斯特:因为我不愿看见你那凶恶的指爪挖出他那可怜的老眼;我不愿意看见你残暴的姊姊用她野猪般的利齿咬进他神圣的肉体。他用赤裸的头顶在地狱一般黑暗的夜里冲风冒雨;受到那样狂风暴雨震荡海水,也要把怒潮喷向天空,熄灭了星星的火焰;但是他,那可怜的老翁,却还要把他的热泪洒向天空。要是在那样使人惧怕的晚上,豺狼在你门前悲鸣,你也要说,“善良的看门人,开了门放它进来吧,”而不计较它先前一切的罪恶。可是我总会有一天见到上天的报应降临在这种儿女的身上。
康华尔:我想你再也不会见到那样一天。来,按住这椅子。他要把你这一双眼睛放在我的脚底下践踏。
葛罗斯特:谁要是希望他自己平安活到老年的,快帮帮我吧!啊,好惨!天啊!(葛罗斯特一眼被挖出。)里根:还有那另外一颗眼珠也去掉了吧,免得它嘲笑没有眼珠的一面。
康华尔:要是你看见什么报应——
仆甲:住手,殿下;我从小为您效劳,但是只有现在我叫您住手这件事才算是我最好的效劳。
里根:怎么,你这狗东西!
仆甲:要是你的腮上长起了胡子,我现在也要把它扯下来。
康华尔:混账奴才,你反了吗?(拔剑。)
仆甲:好,那么来,我们拼一个你死我活。(拔剑。二人决斗。康华尔受伤。)里根:快把你的剑给我。一个奴才竟然也会撒野到这等地步!(取剑自后刺仆甲。)仆甲:啊!我死了。大人,您还剩着一只眼睛,看见他受到一点小小的报应。啊!(死。)康华尔:哼,看他再瞧得见些什么报应!出来,可恶的浆块!现在你还会发光吗?(葛罗斯特另一眼被挖出。)葛罗斯特:一切都是黑暗和痛苦。我的儿子爱德蒙呢?爱德蒙,燃起你天性中应有的怒火,替我报复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暴行吧!
里根:哼,万恶的奸贼!你是在呼唤一个憎恨你的人;你对我们反叛的阴谋,就是他出首告发的,他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决不会对你再发一点怜悯。
葛罗斯特:啊,我真是个蠢才!那么爱德伽就是被冤枉的了。仁慈的神明啊,赦请免我的错误,保佑他有福吧!
里根:把他赶紧推出门外,让他一路摸索到多佛去。
(一仆率葛罗斯特下)怎么,殿下?您的脸色怎么变啦?康华尔:我受伤啦。跟我来,夫人。把那瞎眼的奸贼给我撵出去;把这奴才丢在粪堆里。里根,我的血尽在流着;这真是无妄之灾。用你的胳臂搀着我。(里根扶康华尔同下。)
仆乙:要是这家伙会有好收场,那我什么坏事都可以去做了。
仆丙:要是她会寿终正寝,所有的女人都要变成恶鬼了。
仆乙:我们跟在那老伯爵的后面,叫那疯丐把他领到他所要去的地方;反正那个游荡的疯子什么地方都去。
仆丙:你先去吧;我还要去拿些麻布和蛋白来,替他贴在流血的脸上。但愿上天保佑他!(各下。)
第四幕
第一场多佛附近法军营地
肯特及一侍臣上。
肯特:为什么法兰西王突然回去,您知道他回去的理由吗?
侍臣:他在国内还有一点未了的要事,直到离国以后,方才想起;因为那件事情有关国家的安全,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回去料理。
肯特:他去了以后,委托什么人代他主持军务?
侍臣:拉·发元帅。肯特:王后看了您的信后,有没有什么悲哀的表示?侍臣:是的,先生;她拿了信,当着我的面就读下去,一颗颗饱满的泪珠淌下她的那娇嫩的颊上;可是她仍然保持着一个王后的尊严,虽然她的情感像叛徒一样想要把她征服,但她还是竭力把它克制下去。
肯特:啊!那么她是受到感动的了。
侍臣:她并没有痛哭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竞争着看谁能把她表现得更加美。您曾看见过阳光和雨点同时出现;那她的微笑和眼泪也正是这样,只是更加要动人得多;荡漾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小小的微笑,似乎还不知道她眼睛里含有些什么客人,他们从她钻石一样晶莹剔透的眼球里滚出来,正像一颗颗浑圆的珍珠。简单一句话,要是所有悲哀都是这样美,那么他将要成为最受世人所喜爱的珍奇了。
肯特:她没有说过什么话吗?
侍臣:一两次她的嘴里竟然迸出了“父亲”两个字,好像它们重压着她的心一般;她哀呼着,“姊姊!姊姊!女人的耻辱!姊姊!肯特!父亲!姊姊!什么,在风雨里吗?在黑夜里吗?不要相信世上还有怜悯吧!”于是她挥去了她那天仙一般的眼睛里神圣的水珠,让眼泪淹没了她那沉痛的悲号,移步他往,与那哀愁独自作伴去了。
肯特:那就是天上的星辰,是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否则同一个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不同的儿女来。您后来没有跟她再说过话吗?
侍臣:没有。
肯特:这是在法兰西王回国以前的事吗?侍臣:不,这是他去后的事。
肯特:好,告诉您吧,可怜受难的李尔已到了此地,他在比较清醒时,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事,一定不肯来见他的女儿。
侍臣:为什么呢,好先生?
肯特:羞耻之心掣住了他;他自己忍心剥夺了她应得全部的慈爱,使她远适异国,听任天命的安排,把她的权利分给那两个犬狼之心的女儿——这种种的回忆像毒刺一样扎着他的心,使他充满了火烧一样的惭愧,阻止他和考狄利娅相见。
侍臣:唉!可怜的人!
肯特:关于奥本尼和康华尔的军队,您听见是否有什么消息没有?
侍臣:是的,他们已出动了。肯特:好,先生,我现在要带您去见见我们的王上,请您替我照料照料他。我因为有某种重要的理由,必须暂时隐藏我的真相;一旦当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后,您决不会后悔与我结识。请您跟我走吧。(同下。)
第二场同前。帐幕
旗鼓前导,考狄利娅、医生及兵士等上。
考狄利娅:唉!巧啊,正是他。刚才曾有人看见他,疯狂得如此像被飓风激怒的凶海,高声歌唱,头上也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芹、荨麻、杜鹃花和各种各样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派谴一百个兵士到那繁茂的田野里角落各处都搜寻,把他带领来见我。(一军官下)人们所拥有的智慧能不能恢复他那已丧失的心神?现在谁要是能够医治好他,我愿意把我身外的所有的荣华富贵一起送给他。
医生:娘娘,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养一切疲乏精神最佳的保姆,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休息;只要给他服用一些药草,就可以闭阖上他那痛苦的眼睛。
考狄利娅:一切神圣的秘密、地下所潜伏的灵奇,随着我那眼泪一起向大海那般奔涌出来吧!协助来解除我善良父亲所遭受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已在难的控制的疯狂之中消灭了他失去主宰的生命。
一使者上。
使者:报告娘娘,英国军队已向这儿开过来了。考狄利娅:我们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预备好了,只耐心地等他们到来。亲爱的父亲啊!我这次掀动如此大的干戈,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伟大的法兰西王被我那悲哀和最恳诚的眼泪所感动。我们既然出师,并非是怀着什么是是非非的野心,只是充满一片真情,一腔热烈的真情,要替我们那年迈老父主持正义。但愿我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听见看见他!(同下。)
第三场葛罗斯特城堡中一室
里根及奥斯华德上。
里根:我姊夫的军队已出发了吗?奥斯华德:出发了,夫人。
里根:是他亲自率领吗?
奥斯华德:夫人,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催上了马;还是您的姊姊应该是个更好的军人哩。
里根:爱德蒙伯爵到你们家里,有没有与你家主人谈过话?
奥斯华德:没有,夫人。
里根:我的姊姊给他写的信里有些什么话?奥斯华德:我不知道,夫人。
里根:告诉你吧,他已有更重要的事情,已离开此地了。葛罗斯特被挖去眼睛后,仍旧给他活命的机会,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失策;因为他无论如何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激起那里众人对我们的反感。我想爱德蒙是因为怜悯他所遭的苦难,准是要去替他提前解脱他那暗无天日的生话;并且他还负有探察敌人实力最重要的使命。
奥斯华德:夫人,我现在应该立即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给他的手里。
里根:我们的军队明天将要出发;你暂时先耽搁住在我们这儿吧,我想路上很危险。
奥斯华德:我真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吩咐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准误事的。
里根:为什么她要写信给爱德蒙呢?难道你就不能以口头的式来传达她的意思吗?看来恐怕有点儿——我也说不出来。现在让我拆开这封信来,我相信我会十分喜欢你的。
奥斯华德:夫人,那我可——里根:其实我早已知道你家夫人根本不爱她的丈夫;我保证这一点我是可以相当确定的。她最近在这儿时,常常对那高贵的爱德蒙抛掷含情脉脉的媚眼。而我也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奥斯华德:我,夫人!
里根:你应该知道的,我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并且我也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姑且听我说,我的丈夫已死了,爱德蒙与我曾谈起过,他向我表达求爱总比向你家夫人而求爱来得更方便些。其余剩下的你自己去意会吧。倘若你要是找到了他,那么请你替我把这个转交给他;你把我的话对你家夫人说了后,同时也请她仔细想个明白透彻。好,再会。假如你听见人家说起那瞎眼的老贼现在在什么地方,并且能够把他除掉,你一定可以得到重赏。
奥斯华德:我想但愿他能够碰在我的手里,夫人;我也一定向您表明我是属于哪一方的人。
里根:再会。(各下。)
第四场多佛附近的乡间
葛罗斯特及爱德伽作农民装束同上。
葛罗斯特:何时我才能够登上山顶的顶峰!
爱德伽:您现在正在缓慢地一步步上去;瞧这路多么艰难。
葛罗斯特:但我觉得这地面是很平的。
爱德伽:陡峭得可怕呢;听!那不是海水发出的声音吗?
葛罗斯特:不,我真的听不见。
爱德伽:嗳哟,那么大概也许是因为您的眼睛痛得太厉害,所以其它别的知觉也连带模糊起来啦。
葛罗斯特:那倒也许是真的。现在我觉得你的声音仿佛也变了样啦,你现在所讲的话也不像原来那般粗鲁、疯疯癫癫啦。
爱德伽:您错啦;除了我衣服以外,我其它任何什么都没有变样。
葛罗斯特:我觉得你所说的话像样得多啦。
爱德伽:来,先生;现在我们已到了,您要站好。把眼睛一直眺望到这么低洼的地方,那种情景看了真是惊心眩目!在半空中盘旋着的乌鸦,瞧上去并没有甲虫那么大;在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多么可怕的工作!我看到他的全身简直还抵不上一个人头的大小。而在那海滩上来回走路的渔夫却像小鼠一般,那艘停泊在岸旁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而它的划艇又小得像一个浮标,几乎甚至看不出来。那汹涌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发出来的声音,也并不能传到这样高的所在。我真的不愿再看下去了,恐怕连我的头脑也要昏眩起来,如果眼睛一花,就要一个角力斗直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