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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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无数颗星星在闪耀。聂赫留道夫沿着冻硬的、只有少数几处还有泥巴的路返回了客店里,敲了几下已经关灯的那窗户,那个有着宽阔肩膀的工人光着脚出来为他打开了门,把他带进前堂里。前堂右面有间堆放杂物的屋子,车夫那洪亮的打鼾声从里面发出。门外的院里,传来很多匹马嚼吃燕麦的声响。左面有一个门,通向一间洁净的正房。这个洁净的房间里有一股苦艾和汗臭的味道儿,一块隔板竖在房子正中央,隔板的后边传出一个人健壮的肺里发出的打鼾声,鼾声平缓,每呆一会儿就响一下。圣像前边一盏长明灯亮着,灯上罩着红颜色的玻璃罩子。聂赫留道夫把衣服脱了,在遮着漆布的长沙发上铺了一块方格子的毛毯,摆放好他自己的皮枕头,躺下来,把他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又重新回顾了一遍。在他今天所看见的众多事情之中,最吓人的是那个头枕在男犯的大腿上男孩子,因为在从便桶里面渗透出来的尿液中睡着了觉。

虽然今天晚上他跟希蒙森和卡秋莎的交谈是从未想到的,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现在他不再去想这件事情了。他跟这件事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很难有人明白,所以他干脆就不想它了。可是他却愈来愈清晰地想到那些不幸的犯人们的场面,他们在恶浊的空气中喘息,躺卧在臭气熏天的便桶流出来的粪汁中的这些情景。一直不愿从聂赫留道夫的头脑中逝去。

有一个人只知道在很远的地方,一部分人残害着另一部分人,使他们遭受到种种的磨难、受到非人的羞辱和灾难,这是一回事,要是连续三个月不停地看见一部分人腐蚀和蹂躏着另一部分人,那就完全是另外的一码子事了。聂赫留道夫恰恰亲身体验到了这点。连续三个月,他不断地扪心自问:“到底是我发疯了呢,因此才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还是他们发疯了,所以才会干出我所看到的那些事情来呢?”

可是那些人干出的各种使他非常惊奇和胆战心惊的事儿,却还都显得心安理得,不仅觉得这么做完全是应当的,并且觉得他们所干的事情不仅很有必要,而且十分有益,这就让人很难相信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疯子。

要说让他承认自己疯了,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他总是认为他的头脑还是清晰的。就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时常感到十分困惑。

聂赫留道夫接连三个月所看到的各种各样场面,给他造成了这样的印象:人们凭借于法院和行政机构,从一切自由人中间抓走那些最神经质、最激动、最爱冲动、最有才华、最坚强的人。这些人与其他人比较起来,通常最缺乏狡诈和谨慎,并且对于社会而言,根本不比那些依然享有自由的人拥有更多的罪过,或更加危险。首先,这些人被关进了监狱里,被迫流放,或者是去做苦役的地方。其二,他们在这些机构里要遭受到种种莫须有的羞辱。第三,面临随时失去生命的危险。

第四,这些人被强行结识淫棍、凶手和歹徒等,并被他们腐蚀着。

最后,第五,只要是受到如此影响的人,都是通过最有说服力的方法让人们懂得了一个道理:所有暴行在对政府有益时,政府是不会制止的,因此这些行为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合法的了。

“这好像是提出了一个任务,要使用一个最有成效和最妥善的办法让更多的人走向堕落。”每年都有上千万的人被极度地腐蚀,等他们彻底腐化了之后,再让他们再重获自由,为的是把他们在狱中染上的恶习再传播到社会中来。

那些朴实的平凡的人,原本还具有俄罗斯的道德的要求,如今却丢弃了这些概念,接受了监狱中盛行的那些所谓的新概念,认为那所有的一切对于个人的种种侮辱、暴行,甚至于杀戮,在有利可图之时,应都是允许的。凡是在狱中生活过的人都会深切体会到:或更加危险,所有那些有关尊重人和同情人的道德的准则,尽管被教堂的教士和道德的导师广泛地宣传,在实际的生活中却都已经被弃之无用了,所以他们就不必再遵循那些准则。

只有在这些机构内出现的、经过独特教化而产生出来的恶行,使一个俄罗斯人才能沦落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浪汉。

遵照书中的对现在正在出现的各种事情的惟一解释,完全是为了阻止罪行,为了震慑,为了改造罪责,为了依法惩治。但是在实际生活之中;这些作用已经无影无踪。这么做不仅不能遏制罪行,反倒大大鼓励了恶行。这么做不仅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反倒鼓舞了犯罪;这么做不仅罪犯没有改造,反倒把各种恶行有步骤地传染给了别人。

“那么,他们到底为了什么非要这么做呢?”聂赫留道夫心里找不到准确的回答。最让他觉得惊奇的则是,这些并不都是意外的,也不是因为误会,更不是偶尔一回就结束了。而洽洽这些都是经常发生的,是接连几百年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差别仅在于先前是割下犯人的鼻子和耳朵,后来是给犯人身上打上烙印,绑在铁栅栏之上,如今是给犯人戴上镣铐,并不是开大车而是使用火车和汽船来转送他们。

让聂赫留道夫更加生气的是,在法院里和政府的各个部门里的人,获得了从人民那儿剥削来的高薪,却倾向于翻阅由同种官僚出于同样目的所撰写的法典,把人们破坏他们所制定的法律的种种行为归结到各种法律的条文之下,再遵照这些条文把那些人给送往今后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去了那些地方以后,就在一批毫无人性的狱长、看守、押解人员的肆意虐待之下,使他们在思想上和肉体上给予摧残以至死亡。

聂赫留道夫亲自了解了监狱和旅站的所有情况以后,也亲眼看到了在犯人中间蔓延的那些恶行,和囚犯们做出的一切令人发指的罪行,甚至人吃掉人的现象,绝不是偶然发生的,也不像那些呆板的学者们为庇护政府而解释的那样,说是什么退化、犯罪型或者畸形进展的现象,实际却是人能够惩治人这种谬论引起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聂赫留道夫看到的人吃人的现象并不是来自于原始森林,而是起源于政府的各个部门、各个委员会、各个司局,只是结束于原始森林里罢了。

他想到这里时,天已经将要亮了,他的身子只是略微动了一动,使他周围的那些跳蚤就如同喷涌的泉水一般哗啦啦地落到了他身上,但他仍然睡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