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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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当聂赫留道夫睡醒时,车夫们已经驱车要动身了。老板娘喝完了茶,用手绢在粗粗的汗淋淋的脖子上擦着,来到房间里对他说道,旅站那边有个士兵送过来了一封信。是一个叫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写的。她的信中写着,克雷里佐夫这次发病特别厉害。“我们也曾想把他留下来,但是这个要求上边没有批准。我们只好带他一起上路了,但总是害怕他在路上会出什么事情。麻烦您到了城里以后请安排一下,如果别留下他,就让我们中间的一人留下来陪他。如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我嫁给他,那我,不用说,我很乐意。”

聂赫留道夫赶紧派了一个小伙子去驿站叫来马车,他自己急忙整理着行李。他还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听到一辆三套马的驿车晃动着铃铛,发出轰隆隆地响声,驶到门廊门前停了下来。聂赫留道夫与粗脖子的老板娘结清了店钱,急匆匆地离开,在大马车的垫子上坐了下来,他让车夫尽可能地赶得快点儿,但愿能追上那些犯人们的马车。他的马车刚驶过牧场的大门不远处,就赶上了犯人的大车。那些大车上放着背袋一些病人坐在上面,辘辘作响地轧过冻结的泥土路,在驶过的地方留下了两道车辙来。大车数量还相当可观,前面的那些大车上每辆都坐着六个虚弱的相互拥挤着的刑事犯。后边的三辆大车上坐着政治犯,每辆上只有三个。最后的一辆大车上载着诺弗德沃洛夫、戈拉别茨和昆德拉吉耶夫。倒数第二辆的上,载着兰采娃、纳巴托夫和一个得了风湿病的体弱的女人,玛丽娅·帕甫罗芙娜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克雷里佐夫躺在倒数第三辆车上,身子下面铺着些干草,头垫在枕头之上。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坐在他身旁的驭者位置上。聂赫留道夫让他的车夫在克雷里佐夫旁边停了车,他自己则朝着克雷里佐夫那儿径直走了过去。有个喝多了酒的押解兵开始向聂赫留道夫挥舞手臂,聂赫留道夫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大车旁边,扶住了大车上的栏杆,随着车一路走着。克雷里佐夫身上穿着羊皮袄,头戴一顶羊羔皮的帽子,嘴上包着手巾,看上去更加瘦弱和惨白。他那对好看的眼睛看起来却更大更亮了。他被那辆大车颠簸得左右摇晃,他双眼看着聂赫留道夫,一刻都不愿离开。聂赫留道夫问他身体如何,他只是紧闭双眼,气愤地摇着头。显然大车的颠簸已经把他的精力都消耗了。玛丽娅·帕白甫罗芙娜坐在大车的另一边。她向聂赫留道夫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表明了她对克雷里佐夫的身体情况非常的担忧,接着又马上用愉快的语调说起话来。

“看起来,那军官不好意思了,”她大声地说道,以便聂赫留道夫在车轮的轱辘声中能够听清她的话。“他们把布索夫津的手铐取下。他自己搂着小女儿,卡佳和希蒙森跟随着他们一起上路,薇萝奇卡也在那儿,坐了我的座位。”

克雷里佐夫用手指了指玛丽娅·帕甫罗芙娜,说了什么,但是谁也没有听清楚。于是他皱起双眉,显然在强忍着咳嗽,接着又是摇了摇头。聂赫留道夫把头凑上前去,想听清楚他说的话。接着克雷里佐夫把嘴从手绢中拱了出来,轻声说道:

“这会儿好多了。只要别受了风寒就好了。”聂赫留道夫点了点头以示同意,同时又和玛丽娅·帕甫罗鞭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哦,三个天体的问题进展得怎样了?”克雷里佐夫又喃喃地说道,用力地苦笑了一声。“不大好处理吧?”聂赫留道夫不明白,可是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向他解释道,这原本是已确定的三个天体,也就是日、月、地球三个天体彼此相关的著名的数学问题。克雷里佐夫为了开个玩笑,把聂赫留道夫、卡秋莎、希蒙森之间的关系比成了三个天体的问题了。克雷里佐夫点了点头,以示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已正确地解释了他的这句打趣的话的内涵。

“我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聂赫留道夫说。

“我的信您收到了吗?您能按上面所说的办吗?”

玛丽娅·帕甫罗芙娜问道。“我一定会照着去办的,”聂赫留道夫说道。他看到克雷里佐夫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便离开了,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在塌陷的车垫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扶在马车的边上,因为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马车颠簸得他的身子不停地摇晃。他所坐的马车开始追赶上囚犯们的队伍,那批犯人都身穿灰色的长囚衣和短皮袄,脚上戴着脚镣和双人手铐,队伍前后将有一俄里之长。聂赫留道夫看到卡秋莎的蓝头巾出现在大路对面,和薇拉·叶夫列摩芙娜的黑色大衣,还有希蒙森的短大衣、针织帽子和白色的羊毛袜子,袜子外边还系着带子,像一双凉鞋。他和那些女人在一起,正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事情。

那些女人都看到了聂赫留道夫,便向他鞠躬致意,希蒙森彬彬有礼地从头上举了一下帽子。聂赫留道夫没同他们讲话,因此也没停车,一直走到了他们前边。他的马车又来到了比较平缓的路段上,走得稍微快了一些,但是为了超过那长长的贷车队伍而经常驶离平整的路段。

这条布满很深的车辙的道路经过了一片幽暗的针叶林。桦树和落叶松在道路两边混杂生长着,尚未掉落的树叶呈现出闪闪发光的土黄颜色。这段路刚刚没走多远,就已经来到了树林的最后面,在道路两边延伸着一片田野,露出了修道院的金黄十字架和拱顶。天气变得干净,云雾消散,太阳并到了树林子的上空,不论是湿润的树叶和池塘,还是教学的拱顶和十字架,全都迎着阳光耀眼闪烁的。车夫挥舞起鞭子抽打右面拉边套的马,拉紧了缰绳,侧着身体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以便将缰绳向右侧拉紧。为了显示他的驾驶技术,于是驱赶着马车从宽敞的大街上一路飞奔高速朝着河边奔跑过来,朝着河边奔跑。那条河是需要搭乘渡船才能度过去的,岸上已有差不多有二十辆货车在等候。聂赫留道夫没等多长的工夫,渡船逆水而上,就到达了上游,被急流又冲了下来,很快就靠在这边用木板搭成的码头上了。

渡船上的工人们都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体强壮,他们灵活而娴熟地甩出缆索,拴在木桩上,接着放开船门,先把停泊在渡船上的货车推到岸边上去,再把等候船的货车到船上来,于是货车和马装了满满一船。那些马看到河水惊恐得不停地向后退。宽阔而奔流的河水冲刷着渡船两边的船舷,把缆索拉紧。

渡船装满了以后,聂赫留道夫的那车子和卸了套的马被挤在周围货车中间,在渡船的一个边上站着,渡船工人们马上关上了船门,也不去理会那些没有上船的人们的请求,松开缆索,就开船了。

渡船上一片寂静,人们只能听到渡船工人们重重的脚步声和那些马匹交替换腿站立时马蹄踏在船板上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