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啊。”聂赫留道夫从监狱里走出来,直至眼下才彻底明白了他的所有罪孽。如果不是他决心赎罪,就根本不会感觉到他罪恶有多么的深重。不仅如此,他也不会感觉她的伤有多深。
事到如今,这些才使人触目惊心地表现了出来。直至现在,他才看到他对那个女人的心灵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他也才看见并且懂得她究竟有多受伤。过去聂赫留道夫还始终在对自己做自我忏悔、孤芳自赏,如今他觉得恐惧了。他觉得现在决不能抛开她不管,但他又难以想像到他和她的关系,究竟最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聂赫留道夫刚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个看守向他走过来,偷偷地交给了他一封信。
“这是一个女人写给大人您的信……”他说着,把信封递给了聂赫留道夫。
“哪个女人?”“您一看到就知道了。是个女犯人,而且是个政治犯。我在她们那里做过工作。因此她才托我办的。”看守拘谨地说。
聂赫留道夫很感纳闷,不理解作为一个看管政治犯的看守,怎么能就在监狱里,而且当着所有的人转交信件。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他接过了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把信看了一遍。这信是用铅笔写成的,字迹清楚,没用旧体字母。信是这样写的:
我得知了您对一个犯刑事罪的人感兴趣,而且经常到监狱里来看她,所以我想见您一面。请您请求监狱当局能允许您和我见面。那我会把很多关于那个您替她说情的人,以及我们小组的重要情况告诉您。向您表示感谢的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
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原是下诺夫哥罗德一个偏僻地方的女教师。有一次聂赫留道夫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到那里去猎熊。这个女教员请求聂赫留道夫给她一些钱,帮她去高等女校进修。聂赫留道夫便给了她一笔钱,事后早已把她的事忘记了。谁知道这位小姐如今成了政治犯,呆在监狱里。可能她在监狱里听说了他的事情,才提出能为他效力。当时,一切都是多么的容易而简单呀。如今,一切却那么艰难。聂赫留道夫激动而愉快地回忆起他和博戈杜霍夫斯卡娅认识的经过。那是谢肉节的前夕,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距离铁路线大概有六十俄里远。狩猎很顺手,打死了两只熊。他们吃完午饭,正准备出发回去,突然,他们借宿的小茅屋的主人走了过来,说当地教堂助祭的女儿来了,要求见一见聂赫留道夫公爵。
“她长得好看吗?”有人问。“哎,不许乱说!”聂赫留道夫说着,板起了脸来,从桌子一边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嘴,他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助祭的女儿会有什么请求。就随即走进主人的房里。
那个屋里早有一位姑娘了,头戴一顶毡帽,身上穿着皮外套,脸盘瘦削,青筋暴露,不美丽,但她那一对眼睛和眼睛上边扬起的两道眉毛却非常标致。
“薇拉·叶夫列摩芙娜,你和她谈一谈吧,”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说道,“这位就是公爵。我出去了。”
“您有什么要帮助的吗?”聂赫留道夫说。“我……我……您知道,您很有钱,但您却把钱都用在了不值得的事情上,用在狩猎,这我知道,”那位姑娘腼腆地又张嘴说道,“但我只有一个希望,只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是,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因为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那双眼睛诚恳而善良,她脸上又果敢又羞怯的神色令人动容,聂赫留道夫突然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理解她,同情她了。
“但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我是个女教师,我想到高等女校去再读书,倒不是他们不让我进去,而是必须交一笔钱。我想请您借给我一笔钱,等我结了业,就还您。有钱人猎熊,还给农民酒喝,那他们为什么不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呢?我只需要八十卢布。但您如果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她气冲冲地说。
“正相反,我非常感谢您给我这个好机会……我这就去拿钱。”聂赫留道夫说。
他走出屋子,去外边的门道上,从自己的钱袋里拿出了钱,随后就给了她。
“请您收下吧,千万别谢我。我倒应当感谢您才对。”此刻聂赫留道夫回忆起了这一切,心里觉得还很高兴。他还记起,那时曾有个军官想把此事编成粗俗的桃色新闻,他差点和军官吵了一架。又回忆起他的另外一个同伴替他说话,因此他和这人就更要好了,还回忆起那难忘的狩猎,夜里他们返回了火车站的时候,他无比快乐。那时是多么快乐!但是如今呢?我的上帝,这些事多么使人苦痛,多么困难哪!……显然,薇拉·叶夫列摩芙娜是个革命者,因此被判刑。应该和她见一见才对,尤其是因为她许诺帮他想个办法,改变玛丝洛娃目前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