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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参议员也是人(3)

伯德太太忙把收拾出来的几件衣物塞进一只普通的小提箱里,锁好后,嘱咐丈夫带上车去,然后便跑去叫醒那个女人。不一会儿,那女人就出来了,身穿恩人的斗篷,戴着恩人的帽子和披巾,怀里抱着孩子。伯德先生不断地催她上车,伯德太太也跟着走到马车脚踏板跟前。伊丽莎从车里探着身子伸出手,另一只相似的美手也向她伸过去。她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饱含深情,凝望着伯德太太的脸庞,好像想表达什么,却张口无言。她举手指一指天上,那眼神令人牢记在心,然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把脸蒙住。车门一关,马车开始出发。一个爱国的参议员,一周来奔走呼号,呼吁通过一项严惩逃亡黑奴及其窝藏者和教唆者的法令,如今自己却正在帮助黑奴,那是多么尴尬呀!眼前这悲惨景象——一双充满祈求的眼睛,一只瘦弱发抖的手,可怜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哭诉——是他无法想象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逃亡者会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母亲,会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跟他刚刚死去的孩子几乎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们这位可怜的参议员并非顽石一块,而是一个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因此,很明显,他在为自己的爱国主义感到羞愧。

无论如何,即便我们好心的参议员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他那一夜的辛苦赶路也足以赎罪了。雨已经下了好久了,而众所周知,俄亥俄州松软的沃土遇水便会非常泥泞,况且那条路是当年俄亥俄州用横木铺成的所谓的大车道(railroad)。

“请问那条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位来自东部的旅游者这样问道,因为他思维中的“railroad”一词就是那种平稳、快速的铁路。从东部来的朋友啊,你可知道,在西部的偏僻地方,泥沼通常深不见底,道路一般用粗大的木桩一根根横排在一起,再在其上覆盖以泥土、草皮以及任何身旁常见的东西铺成的。当地人非常兴奋把它叫做大车道,急不可耐地在上面赶起马车。随着时间的推移,雨水冲刷掉表层覆盖着的泥土和草皮,木头也被冲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一片狼藉,中间还留下许多黑漆漆的深坑和车辙。

我们的参议员就在这样的路上艰难前进,断断续续做着道德的反思;马车行进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砰!砰!砰!哗啦!马车陷进泥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冷不丁摔了一下,撞到面朝坡下的车窗上。马车陷入泥坑,无法动弹,只听得卡德乔在外面对那牲口大声叱骂。他努力地拉呀,拽呀,用尽一切办法,马车还是一动不动。眼看参议员就要忍耐不住,车身猛然一震,脱离了泥坑;然而,前轮又落入另一深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顿时大乱,撞向前面的座位。参议员的帽子斜扣在头上,正好遮住了眼睛和鼻子,他以为这一下活不成了;孩子在哭叫,卡德乔在车外努力驾驭马匹,马匹在噼啪作响的鞭子下,奋力向外挣扎。马车突然又翘起来,一下跃出深坑——可惜后轮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女人和孩子一起倒向后面的座位,他的臂肘碰落她的帽子,他的帽子掉在地,被她的两脚踩个正着。又挣扎了一阵之后,“泥沼”终于渡过了,那两匹马停下来,大口喘气;参议员重新戴上他的帽子,那女人也整理好她的帽子,哄住孩子的哭声,于是大家重新整理妥当,准备应付前途上可能遇到的困难。

有一段时间,不断响起砰砰之声,为了避免声调单一,有时候还夹杂着或大或小的摇晃和震颤。他们正要庆幸情况不算太糟的时候,车身猛然向前冲去,他们被高高抛起又疾速落到座位上,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想象。马车停住了,卡德乔努力了一阵之后,来到车门前。

“老爷,这个坑可真麻烦,没办法把车拉出来,我看只有借助木桩了。”

参议员无奈地下了车,谨慎地挑选了个落脚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结果却是个深不可测的泥坑,他努力想抬起脚,身体一歪,摔在烂泥里。卡德乔把他扶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

直到半夜三更,那辆马车才成功地越过小溪,湿淋淋,泥糊糊,停在一座大农舍的门前,他们很用力才把这家的人叫醒;终于,尊敬的主人打开了门。只见此人体型魁梧,相貌骇人,是个奥逊式的人物,赤脚身高高过六英尺,身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短猎衫,一头多而乱的黄发,满脸许久没理的胡须,这副尊容初见之时并不使人十分喜欢。他高举蜡烛站了片刻,对着来访者眨巴眼睛,那副阴沉、迷茫的神气令人发笑。我们的参议员,为了让他明白事情原委,费了不少唇舌。

这位刚直的约翰·范特洛普老头,当年曾在肯塔基州的当过大地主和奴隶主。别看他外表凶神恶煞,其实他虚怀若谷,为人正直,坚持公理与正义,这些品格正与他那魁梧的身躯相符。多年来,他亲身经历着奴隶制度,深觉这一制度对双方都没好处,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然而,终于有一天,约翰那颗崇高的心再也受不了内心的束缚;他自己掏钱,渡河来到俄亥俄州,购置了一个乡四分之一的良田,解放了他所有的奴隶不分男女老幼,并用篷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定居。然后,正直的约翰来到小溪边一个平静而人烟稀少的农场上,心安理得地过着隐居生活。

“你愿意收留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帮助他们躲避追捕吗?”参议员直接问道。

“我愿意。”诚实的约翰郑重回答。“我猜你就会同意。”参议员说。“要是有人追到这里,”那个人挺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说道,“我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七个儿子,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等在这里等着向他们致敬,”约翰说,“他们什么时刻来都可以。”约翰说着,用手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哈哈大笑起来。

伊丽莎身心俱疲,怀抱着沉睡的孩子,精神萎靡地一步步来到门口。那个豪爽的人举起蜡烛看了看她,同情地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打开与这间厨房毗连的一间小卧室的门,安排她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亮了,放到桌上,这才和伊丽莎交谈。

“喏,听我说,姑娘,你大胆放心地住下,看谁敢到这里来。这种事交给我吧,”他指着壁炉架上两三支装备良好的来福枪说:“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谁要妄想越过我把人从我家带走,那是白费力气。现在乖乖地睡吧,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摇篮。”他说罢,把门带上。“不错,这个姑娘确实很动人,”他对参议员说。“哎,如果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又重感情,她更应该逃跑。正经的女人都是如此,这种事我了解。”

接着,参议员用几句话介绍了伊丽莎的身世。

“嗨!噢!哎呀!竟有这样的事!”那个好心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说。“当然,当然!一般人都会如此,苦命的人哪!就像一只丧家犬,万分辛苦地逃避追捕——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有人之常情,就因为做了一个天下母亲都会做的事情!不瞒你说,我一听见这种事就难忍愤怒,什么难听的我都骂得出口。”老实的约翰说着,用长着黄褐斑的手背擦着眼睛。“我跟你说吧,老兄,我过了好多年才加入了基督教,因为在我们那儿,教士在布道的时候常说,《圣经》也同意拆散人家骨肉的事;他们既懂希腊文又懂希伯来文,我辩不过他们,于是就连《圣经》带教士一齐反感。后来又遇到一个教士,希腊文等等跟他们水平相仿,但是说的完全不同,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了教义,便入了教——这是事实。”约翰一边说,一边早已打开一瓶美味新鲜的苹果酒,这时便斟给客人喝。

“你最好在这里休息一夜,天亮启程,”他诚心诚意地说。“我去叫我妻子,马上给你准备一张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好朋友,”参议员说。“我必须离开,我要赶晚班驿车到哥伦布去。”

“那,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送你一程,领你走另一条路,比你来时的路好走些。那条路实在没法走。”

约翰穿好衣服,手提马灯,很快就带领参议员的马车从他家后面走向山谷。他们分别的时候,参议员把一张十美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给那个女人。”他言简意赅地说。“哎,好的。”约翰也同样简洁地回复。他们握手,然后各自走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