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那个教友派教徒家中,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手中的事。雷切尔·哈利迪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把储藏室里所有的旅行必需品收拾在一块儿,以便打发那几个逃亡者在当天晚上出发。在乔治夫妻住的那间小房里。乔治搂抱着孩子,拉着妻子的手。两人显得心事重重,脸颊上满是泪痕。
“对,伊丽莎,”乔治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你是个好姑娘——比我强多了;我一定努力按你的话去做。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我要像基督徒那样有一颗仁慈善良的心。从现在开始,我要忘记从前的一切仇怨,认真研读《圣经》,学会做一个好人。”
“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伊丽莎说,“我可以给你做帮手。我有一手出色的缝纫手艺;绸缎面料衣服的洗涤和熨烫我都会;我们二人共同努力,一定能找到养家糊口的门路。”
“你说的对,伊丽莎,只要咱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尽管我们一无所有,尽管我终日操劳,但是只要他们不再追捕,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我要拼命工作,挣钱把你和孩子赎出去。至于我的老主人,他已经得到高于我身价五倍的报酬。我一在不欠一分钱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彻底摆脱危险呢,”伊丽莎说,“我们还没有到加拿大。”
“是的,”乔治说,“可是,我好像已经呼吸到那里的自由空气了,我的勇气现在在成倍增长。”
这时,外间传来严肃的谈话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伊丽莎不由得一惊,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是西米恩·哈利迪和另外一位教友派教友;西米恩介绍说,那人名叫菲尼亚斯·弗莱彻。
“我们的朋友菲尼亚斯发现了一件对你和你的同伴都极为重要的事情,乔治,”西米恩说,“你最好听一听。”
“确有其事,”菲尼亚斯说,“我常说,在有些地方,你睡觉的时候也得竖起一只耳朵;这一回就证明了我这句话有用。昨天晚上我在路上的一个小酒馆里过夜。你还记得那地方吧,西米恩,去年我们在那里把苹果卖给一个戴大耳环的胖女人来着。唔,我赶了一整天的车累坏了,吃过晚饭我就伸开四肢躺在墙角里的一堆麻袋包上,拉过一张牛皮盖在身上,等候店家收拾床铺;没想到,我躺在那里就睡着了。”
“竖起一只耳朵,是吗,菲尼亚斯?”西米恩平静地说。
“不!连耳朵都睡着了。我实在累极了。一两个钟头以后,我睡眼朦胧地醒过来,发现有一伙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边喝酒,边谈话;我心想,先别起来,听听他们在搞什么鬼;特别是因为我听见他们在谈论教友派的事。‘我看,’其中一个说,‘他们就在前面的教友村里,肯定没错。’于是我马上警觉起来,我发现他们谈论的正是你们这些人。我躺在那里一直听完了他们安排的全部计划。这个年轻人,他们说,要送回肯塔基,他的主人要拿他做例子教育其他人,看别的黑奴还敢不敢逃跑;其中有两个人想把这个青年的老婆卖到新奥尔良,钱都据为己有;他们估计她的价钱是一千六到一千八百美元。他们说,那个孩子要归还给出钱买他的奴隶贩子。还有那个名叫吉姆的男孩子和他母亲,必须分别送回在肯塔基的主人家里。他们说,前面不远的一个小镇上有两名警官要跟他们一起去抓人,然后把这个年轻女人送上法庭。这时有个个子较矮、油腔滑调的家伙高声说,他要出庭作证,说这个女人是他的财产,请求法官判给他;然后把她带到南方拍卖。他们已经弄清了我们今天晚上所走的路线;一定会追上来的。他们一共有六个到八个人。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听完这个消息,在场的人们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呆呆地站着,雷切尔·哈利迪刚才正做饼干,急忙从面团里抽出手,赶来听消息,这时面带关切的表情,举着沾满白面的手站在那里。而西米恩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伊丽莎扑向丈夫搂着他的脖子,抬头望着他。乔治则紧握拳头,两眼冒火;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妻子被夺走拍卖,他的儿子落到奴隶贩子手里,而这一切又是在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法律袒护之下发生的,都会表露出这样的愤怒。
“我们怎么办呢,乔治?”伊丽莎失魂落魄地问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乔治说。他走进小房里,把手枪随身带好。“哎,哎,”菲尼亚斯对着西米恩点头示意道,“依你看,西米恩,会出什么事?”“我不想因为我要连累其他人,”乔治说。“如果你们能借给我一辆马车并把路指给我,我自己就可以赶车去下一站。吉姆身强力壮,勇猛无比,我也一样。”
“好吧,就这样定了,朋友,”菲尼亚斯说,“不过,你还是需要有个给你赶车的人。一旦拼杀起来,你尽可放手去做;可是说到赶车,这条路我比你熟多了。”
“可是我不愿意连累你。”乔治说。“连累我?”菲尼亚斯面带狡黠的表情说。“你才连累不了我呢。”“菲尼亚斯是个机敏能干的人,”西米恩说。“按他说的办,乔治,准没错儿;另外,”他把手亲切地搭在乔治的肩膀上,指了指手枪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千万不要随便开枪啊。”
“我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人,”乔治说。“我对这个国家的唯一要求是不要再纠缠我,让我安安全全地离开它,但是,”他稍作停顿,眉头紧皱,面部抽搐——“我有一个姐姐在新奥尔良奴隶市场上被拍卖了。我知道她们卖给人家做什么。上帝赐予我们一副强壮有力的胳膊,难道我们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妻子被卖掉,而不保护她吗?不行!上帝保佑我!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让他们把我的妻子和儿子夺走。这能怪罪我吗?”
“没有有权利责怪你,乔治。任何一个血性男儿都会这么做的,”西米恩说。
“如果你,先生,也面临我这样的处境,我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做的。”
“我宁愿不去尝试,”西米恩说。“肉体是脆弱的。”“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肉体非常结实,”菲尼亚斯说着,伸展开两条强壮有力的胳膊。“乔治,我的朋友,如果你碰上仇家,要跟他了结仇怨,也许我还能帮你抓住他呢。”“如果人应该反抗邪恶,”西米恩说,“乔治这样做就应该是正当合理的。但是,凡人的怒火操控不了上帝的公道;上帝的公道与凡人的邪恶形如水火;只有上帝肯赐予公道者才能得到公道。让我们祈祷上帝,千万别让我们受到诱惑。”
“我也祷告,”菲尼亚斯说,“话又说回来,如果对我们的诱惑太大——哼,那就让他们自己小心吧,如此而已。”
“显然,你不是个天生的教友派信徒,”西米恩笑呵呵地说。“你的本性在你身上仍然表现得很突出。”
其实,菲尼亚斯原来是个身体健壮的山里人,一个勇敢的猎手,枪法百发百中;因为追求一位长相俊俏的教友派女信徒,才移居邻近的教友村。尽管他诚实、安分,办事干练,品性无可替代,但是村子里道行深的教徒却很容易发现,他在灵性修行方面不思进取。
“菲尼亚斯教友总是很我行我素,”雷切尔·哈利迪笑着说,“不过,大家都说他是个诚实热心的人呢。”
“我看,”乔治说,“我们赶快动身逃命吧。”“我是四点起床,心地邪恶鞭赶到这里,如果他们按原计划动身,我们要比他们早两三个小时。天黑前出发有点儿不安全;因为前面村子里有些心地邪恶的家伙,一看见马车就会过来找茬生事,那样就会比天黑时出发更耽搁时间。我想,再过两小时出发较好。我去找麦克尔·柯罗斯,叫他骑上快马随后跟来,一见追兵马上报信儿。麦克尔的马跑得很快,一有危险他会抢先跑来。我现在就去通知吉姆和他老妈妈,让他们赶快准备,同时把马备好。我们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他们赶上来,我们完全有机会到达下一站。所以,乔治,我的朋友,振作起来;我跟黑人共患难子已不是第一次了。”菲尼亚斯说完,关上门走了。
“菲尼亚斯很能干,”西米恩说,“他会尽其所能帮助你。”
“让你们承担这样的风险,”乔治说,“我心里实在难受。”
“乔治,我的朋友,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我们的责任。喏,孩儿他娘,”他转向雷切尔说道。“抓紧时间给朋友们准备晚饭。我们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出发。”
正当雷切尔和她的孩子们忙着准备各种晚餐食品的时候,乔治和他的妻子坐在他们的小房间里,如同即将永别一样,依偎在一起,相互说着心里话。
“伊丽莎,”乔治说,“其它人都有亲友、土地、房屋和金钱,而我们除了彼此之外一无所有;但他们没有像我们这样爱得深切。在我们相识以前,伊丽莎,除了我那可怜的、不幸的妈妈和姐姐,没有人爱过我。那天早晨我看见奴隶贩子把亲爱的埃米莉带走了。临走时她来到我睡觉的那个角落对我说,‘可怜的乔治,你最后一个朋友要走了。你今后的命运会如何呢,可怜的孩子?’我站起来,跟她抱头痛哭;那些亲切的话语是我十年前听到的;直到我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死了,像死尸一样冰冷。而你对我的爱——啊,简直让我起死回生了!从那时候起,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伊丽莎,即使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容许他们把你从我怀里夺走。谁想要夺走你,他得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啊,上帝,发发慈悲吧!”伊丽莎抽搐着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一同离开这个国家,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上帝恐怕在与他们同流合污吧?”乔治说道。“上帝能看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吗?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那些人对我说,《圣经》站在他们那一边;当然啦,一切权势全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富有,强壮,快乐;他们是教会的成员,盼望死后能进天堂;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活得自由自在,可以为所欲为;而另外一些贫苦、诚实、虔诚的基督徒——那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他们更高尚的基督徒——却躺在他们脚下的灰尘里。他们买卖这些不幸的人,拿他们的心头血、他们的痛苦和眼泪做交易——上帝却置之不理。”
“乔治,我的朋友,”西米恩在厨房里说道,“请听一听这首《诗篇》,也许对有所帮助。”
乔治把椅子搬到厨房门口,伊丽莎也擦着眼泪凑到门前。只听西米恩读道:“‘至于我,我的脚几乎闪跌,我的脚险些滑落。我看见恶人享受平安,就愤愤不平。他们从不受苦,也从不遭灾。傲慢如铁链戴在他们的项上,暴虐像衣裳遮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眼睛因体胖而凸出;他们所得的多于他们所想的。他们讥笑人,满怀恶意地说欺压人的话,他们目视甚高。所以神的民来到这里,喝尽了满杯的苦水。他们说,神怎能知道,至高者岂有知识呢。’你不是也有同感吗,乔治?”“是的,的确如此,”乔治说道,“就像我自己写的一样。”
“请继续往下听,”西米恩说:“我思索怎能明白这事,眼看毫无办法,待我进了神的圣所,思想他们的结局。你确实把他们安在滑地,使他们掉在沉沦之中。人睡醒了怎样看梦,主啊,你醒了,也必然轻看他们的影像吧。然而我常与你同在,你牵着我的右手。你要以你的训言引导我,以后必接我到荣耀里。我亲近神是于我有益,我以主耶和华为我的避难所。”
那位善良的长者诵读的神圣诗篇,如仙乐般抚慰着乔治那受伤的心灵;诗篇读完之后,他坐在那里,英俊的脸上流露着宁静而温顺的神情。
“乔治,如果人问便是永恒,”西米恩说,“你确实可以怀疑,上帝身在何处?但是,被上帝选进天堂的,常常是那些今生一无所有的人。信仰上帝吧,无论你在凡人世界里遭遇什么不幸,他以后都会给你补偿。”
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养尊处优、放纵情欲的人之口,只能作为劝勉落难之人的华丽词藻,恐怕效果不大;然而出自一个为了上帝和人类的事业每天甘愿冒罚款和坐牢风险的人之口,就不能不让人觉得有千钧重量。那两个孤苦无告的亡命者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从中得到启迪和力量。
这时,雷切尔亲切地拉着伊丽莎的手,把她带到晚餐桌上。她们刚要坐下,有人轻轻敲门。进来的是鲁思。
“我一路小跑过来,”她说,“给孩子送几双长统袜——共有三双,都是又可爱又暖和的毛线袜子。你知道,加拿大那里非常寒冷。打起精神来,伊丽莎!”她补充说,一面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伊丽莎身边,时分她热情地握手,并把一块香子饼塞进哈里手中。“我给他买了一小包香子饼,”她一边说,一边掏那只小包。“你知道,孩子的嘴始终是闲不住的。”
“来吧,鲁思,坐下来一起吃晚餐。”雷切尔说。“实在没有时间了。我把小宝宝交给了约翰,炉子上还烤着几块饼子;我一分钟都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然约翰会把饼子全烤焦,钵里的糖也会被孩子吃进肚子的。他经常干这种事,”那位矮小的教友派女信徒笑着说。“再见吧,伊丽莎;再见吧,乔治;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鲁思说完就着急走出门去。
晚饭后,一辆大篷车停到门口。当晚满天繁星,菲尼亚斯从车上跳下来,招呼他的乘客。乔治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妻子走出门来。他步伐沉稳,脸上神情庄重而坚强。雷切尔和西米恩也紧随其后走出来。
“你们先下来,”菲尼亚斯对坐在车上的人说,“让我把后排的座位清理一下。里边的座位让给女人和孩子。”
“带上这两张水牛皮,”雷切尔说。“要尽可能把座位铺得舒服些,要奔波整个晚上呢。”
吉姆第一个跳下车,然后非常小心地搀扶下他的老母亲。那老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胆战心惊地向四周张望,好像担心有人随时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