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父亲更像一个政治家。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瓜分波兰,也可以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踏平爱尔兰。后来,我母亲不抱希望了,不得不放弃了一切努力。像她这样富有同情心、品德高尚的人,一旦陷入这种境况,而周围的人却又无动于衷,她能怎么样呢?恐怕到了最后审判日,人们才知道吧。至于我,她的教诲却我却深深牢记。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不表示不同的见解;但用她那诚挚、深沉的人格力量在我灵魂上留下的印记,使我感悟到:即使最卑贱的人也有价值和尊严。我满怀敬畏之情望着她,听她在夜晚指着星星对我说,‘瞧那儿,奥古斯了!那些星星消失之后,我们这儿最卑贱、最可怜的灵魂也依然存在——像上帝一样万世常存!’”
“但是,唉!唉!我十三岁那年离开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教诲!”
圣·克莱尔用手捂住脸庞,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继续说道:
“人的德行是多么轻贱的东西啊!总的来说,不过是地理位置和经纬度对人的性格产生的影响罢了。比如,你父亲在佛蒙特安家立业,那个城镇上的人都享有自由和平等,你父亲成为一个忠诚的基督徒和教长,后来参加废奴派,于是就把我们看作野蛮人。其实,不管怎么说,就其习惯和本性而言,只不过是我父亲的翻版。事实上,尽管他碰巧降生在一个民主时代,相信一点民主理论,但他骨子里仍旧是贵族,跟我统治五、六百奴隶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
奥菲莉亚小姐对这样的描绘很不以为然。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儿,正欲反驳的时候,圣·克莱尔阻止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并不是说他们一模一样。他们一个落在与天性完全不合的环境里,一个落在适合其天性发展的环境中;从而,一个变成了傲慢、固执、倔强的民主派,一个变成傲慢、固执的专制派。如果他们两个都在路易斯安纳当庄园主,他们就会一模一样的。”
“你太过分了!”奥菲莉亚小姐说。“我对他们没有不敬的意思。”圣·克莱尔说。“傲慢无礼并不是我的专长。还是回到我们的故事上来吧。”“父亲去世后,全部财产留给我们弟兄两个,我们协商分割。我哥哥对于与他地位相等的人,他非常慷慨大度。在财产问题上,我们的意见一致,没有因为财产而伤及手足感情。我们开始共同经营这个庄园;阿尔弗雷德在外面的经营才能和活动能力都比我强,他成为一个积极的庄园主,而且干得很非常棒。”
“经过两年的经营,我发现我们无法再合作下去。我们有七、八百个黑奴,我不能一个个都非常熟悉,也不能关注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他们像一群牲口那样被奴役,怎样才能把他们的基本生活水平继续降低,但还能让他们照样干活,这就成了一个经常碰到的问题。当然少不了监工和工头,也不能没有皮鞭,因为那是最具说服力的方法——这一切都让我憎恨和厌恶;但我当想起母亲对每一个受苦的人的灵魂所做的评价时,我感觉更可怕了。”
“如果有人说奴隶就吃这一套,那完全是胡说八道!实际是什么样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世上哪有这种人,愿意终生在别人的监督下干活,而没有行使自己意志的权力,一直从事一成不变的劳作,一年到头却仅仅得到一条裤子、一双鞋和一个住的地方,以及仅能糊口从而维持体力继续干活的口粮!谁要是认为任何人都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得很舒服,我倒希望他也能来尝一尝其中的滋味。我愿意把这狗东西买来,强迫他干所有的活,而且心里绝不会有歉疚!”
“我一向认为,”奥菲莉亚小姐说,“你,你们所有的人,都拥护这个制度,而且从《圣经》上找到依据,认为它合理呢。”
“胡扯!我们并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阿尔弗雷德是个顽固的暴君,但他都不屑于做这样的辩护;不,他傲慢地引用那冠冕堂皇的理论:弱肉强食。他说,美国的庄园主‘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做着英国资本家和贵族对下层阶级所做的事。’我觉得他说得很对。那就是为了上层阶级的利益,剥削他们的骨头和肉体,精神和灵魂。他说,不对广大群众奴役,就不可能有高度发展的文明,不管这种奴役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性的。他说,必须有一个下层阶级,专门从事体力劳动;这样上层阶级才有财富和余暇去谋求渊博的知识和进步,才能成为主宰者。他提出这样一套理论,因为他是天生的贵族;但我不信这一套,因为我天生是民主派。”“这两件事怎么能算一回事呢?”奥菲莉亚小姐说。
“英国的劳工不能随便买卖,不能交换,既不会被逼得妻离子散,也不会遭资本家的鞭打呀。”
“英国的劳工也必须听凭雇主使唤,跟卖身为奴没有什么不同。奴隶主可以把不听话的奴隶鞭打至死——资本家可以把劳工饿死。至于家庭的稳定,很难说哪个更糟——是把他们卖掉呢,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家里饿死。”
“可是,即使证明了奴隶制并不是最坏的制度,也不能成为为奴隶制辩护的理由啊。”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还要说,我们侵犯人权比英国人做得更光明正大些。实际上,我们买一个奴隶就像买一匹马一样——看看他的牙齿,摸摸他的关节,再叫他走几步看看,然后交货付款——参与者各种多样有奴隶贩子、饲养人、黑奴拍卖商和掮客等等——把这件事明摆在文明世界的眼前,但就其性质而言,我们所做的事和英国人一样。那就是:为了一部分人获利,而剥削另一部分人,而不考虑后者的利益。”
“我从来没这么考虑过这个问题。”奥菲莉亚小姐说。“我到过英国,读过很多有关他们下层阶级生活状况的资料;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奴隶日子过得比英国一部分人要好,我觉得这是对的。”
“我跟他在一起经营庄园的时候,曾坚持要他教育黑奴;为了讨我喜欢,他真的请来一位牧师,每个礼拜天教给奴隶们教义;他心里一定认为,这样做没什么好处,跟请牧师给他的马和狗讲教义差不多。实际上,如果一个人一出生便受到不好的影响,只剩下动物本能,每周六天只是干活而不动脑筋,仅仅单靠礼拜天几个小时的教育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那么,”奥菲莉亚小姐说,“你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庄园的生活呢?”
“是这样,我们勉强合作了一段时间,后来阿尔弗雷德看清楚我并不是当庄园主的材料。为了迎合我的观念,他在各方面都做了一些改革或改进,但我对此依然不满意,让他觉得太荒唐了。我跟阿尔弗雷德的关系也就闹得非常僵。于是他对我说,我太感情用事,经营不了庄园;他让我带着银行的股票,到新奥尔良家宅住下来写诗,庄园由他一个人经营。于是我们分道扬镳,我就到这里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你的黑奴获得自由呢?”“那可不行。把他们当作赚钱的工具,我于心不忍;而让他们帮助我花钱,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从前家宅里的佣人,我离不开他们。他们都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满足。”他停顿片刻,在房里若有所思地踱步。
“我一生中有过一个阶段,”圣·克莱尔说,“不愿随波逐流,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渴望成为一个解放者——替我的祖国擦掉这个污点。我想,所有的年青人都有过这种狂热——但是后来——”
“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奥菲莉亚小姐说,“你应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才对。”
“咳,后来情况不尽人意,我对生活绝望了。我想,我们两个都有必要从这件事中学得聪明些。然而,不知为何,我不仅没有成为一个社会的改革者和实践者,反而变成了一块漂木,随波逐流。每次遇到我哥哥,他都责备我;我承认,我没有他强;因为他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他一生的成就是他观念的必然结果;而我的一生,充满矛盾,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