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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团圆(1)

在圣·克莱尔家中,光阴一寸一寸地流逝,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圣·克莱尔曾不自觉地把他一生的乐趣和希望都寄托在伊娃身上。他为了伊娃而经营他的产业,为了伊娃而计划和安排他的时间;他为伊娃做这做那——为她买点东西,做点什么修改、变动、安排等等,长期以来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伊娃死后,他好像想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诚然,还有另外一种生活——这一种生活,一旦你信了它,便会使原本索然无味的生命变得庄严而有意义。这一点,圣·克莱尔心里一清二楚。每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就听见那稚嫩的孩子的声音召唤他进入天堂,看见那只小手给他指出生活的道路。然而,他陷入深沉的悲哀中——他不能自拔。他有那样一种天性,可以凭直觉和本能感知宗教,与那些庸俗和讲求实际的基督徒比较起来,他对宗教的理解更为深刻和透彻。有些人一生对灵性问题毫不在乎,但是对于它们之间的奥秘和微妙关系往往具有特有的领悟和体会。因此,穆尔,拜伦和歌德等人在描述宗教感情时说的话,通常比一个终生受宗教感情支配的人更为精辟。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漠视宗教是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是更大的罪孽。

尽管如此,圣·克莱尔在许多方面都与以往截然不同。他虔诚而仔细地阅读小伊娃那本《圣经》;他冷静而实际地思考他和仆人们之间的关系——这都难免使他对自己过去和现在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他回到新奥尔良之后不久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为使汤姆获得自由而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一旦手续办完,就大功告成了。在此期间,他与汤姆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在这广阔的世间,只有汤姆是最能使他联想起伊娃的人。他总是坚持要汤姆留在身边;而且,尽管从前他对把内心的情感埋得很深,现在却将他的心声向汤姆倾吐了。谁要是看到汤姆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年轻的主人身后时脸上流露出的关切忠厚的表情,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我说,汤姆,”圣·克莱尔为汤姆的自由开始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对他说,“我快要使你成为自由人了,好吧,把你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备启程回肯塔基。”

汤姆立刻喜形于色,并举起双手,对天高呼:“谢天谢地!”圣·克莱尔见此情景,很不高兴。汤姆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微感不快。

“你在这里并没吃过多少苦,为什么如此兴奋呢,汤姆?”圣·克莱尔冷冷地说。

“不,不,老爷!不是那么回事,是因为我要成为自由人了!我高兴的是这个呀!”

“咳,汤姆,就你个人来说,你不觉得在这里比你成为自由人,日子过得更舒适吗?”

“不,才不呢,圣·克莱尔老爷,”汤姆用力说道。“不,才不呢!”

“可是,汤姆,单靠干活,你绝不能像现在这一样穿的这样好,日子过得这样舒服啊。”

“这些事我都知道,圣·克莱尔老爷;老爷对我再好不过了。可是,老爷,我宁愿穿破衣服,住破房子,一切都破破烂烂,但都是我自己的,也不愿意什么都很讲究,却是别人的。我宁愿这样,老爷,这是人之常情吧!”

“或许是吧。汤姆,一个月后你就要离开我了,”他惆怅地补充说。“至于你为什么不该走,谁也说不清。”他用比较愉快的语气说。然后,站起来,开始在地板上来回踱步。

“只要老爷还在痛苦之中,”汤姆说,“只要老爷需要我,只要我还有用处,我就留在老爷身边。”

“只要我还在痛苦之中,你就不走吗,汤姆?”圣·克莱尔凄凉地望着窗外说,“我的痛苦何时才能休止呢?”

“老爷皈依了基督,痛苦就会消失了。”汤姆说。“你真打算在这里等到那一天吗?”圣·克莱尔转身把一只手搭在汤姆肩头,微笑着说道。“啊,汤姆,你这个心软的傻瓜!我不会让你挨到那一天。回到你的老婆孩子身边去吧,代我问候他们。”

“我相信那一天会来临的,”汤姆眼含热泪,深情地说,“上帝还交给老爷一项使命呢。”

“一项使命,呃?”圣·克莱尔说,“好吧,汤姆,你说说看呢,是一项什么使命,我洗耳恭听。”

“就连像我这样苦命的人,也从上帝那里接受使命;圣·克莱尔老爷见多识广,有这么富有,能为上帝做多少事啊!”

“汤姆,你似乎认为上帝需要世人为他做很多事。”圣·克莱尔说。“我们为上帝的子民做事,就是为上帝做事。”汤姆说。

“很好的神学理论,汤姆;我敢打赌,比B 博士的布道强多了。”圣·克莱尔说。

家里来了客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中断。玛丽对伊娃之死,感到十分悲伤。她这种女人,惯于在她苦恼的时候,也得让别人陪着她苦恼。因此她那些贴身仆人都倍加悼念已逝的小主人。伊娃生前,一遇到她那位专横跋扈、自私自利的母亲对下人提出苛求时,便亲自出面做护身符,以讨人喜的态度委婉地代她们求情。

奥菲莉亚小姐也很悲伤,不过,在她那颗诚实善良的心里,悲伤结出的是永恒的果实。她比以往更加慈祥,和蔼;她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履行每一项职责,但自我反思好像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比以前更沉稳精干了。她更加费心费力教育托普西——主要教她读《圣经》。托普西偶尔触碰到她,她也不再躲躲闪闪,或者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厌恶,因为她再也不觉得厌恶。托普西没有立马变成圣人;但伊娃的生与死确实给她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原先那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态度不见了,她现在有了情感,有了理想,有了心愿,正在努力向善。尽管这种努力时断时续,难以持之以恒,但过一段时间她总能重新开始。

奥菲莉亚小姐派人来叫托普西,她慌慌张张往怀里揣了一件东西,拔腿就走。

“你刚才在做什么,你这个捣蛋鬼?你在偷东西,错不了。”罗莎一把抓住托普西的手,厉声说。她是尊奥菲莉亚小姐之命前来唤托普西的。

“你走开,罗莎小姐,”托普西从她手中挣脱,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你还嘴硬!”罗莎说。“我亲眼看见你偷东西——我知道你在捣什么鬼。”罗莎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粗鲁地伸进托普西怀里去摸。托普西被激怒了,为了维护她认为属于自己的权利,勇敢地与罗莎厮打起来。这场战斗的喧闹和混乱惊动了奥菲莉亚小姐和圣·克莱尔先生,他们立刻赶到现场。“她偷东西!”罗莎说。“我没偷!”托普西伤心得痛哭着说。

“不管是什么,拿来我看!”奥菲莉亚小姐坚决地说。托普西迟疑了片刻,但是,听到第二声命令,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用旧袜统包着的小包。奥菲莉亚小姐将那个小包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个小本子,那是伊娃送给托普西的,小本子上抄录的是一段段《圣经》上的经文,按日期顺序排列,每日一段;另外一个纸包中有一绺头发,那是在那个难忘的日子里伊娃临终诀别时送给她的纪念品。

圣·克莱尔见了这两样东西,不禁感慨万分。那小本子是用从丧服上撕下来的黑纱包裹着的。

“你为什么用这个包小本子呢?”圣·克莱尔拿起黑纱说。

“因为,因为,因为那是伊娃小姐送我的。啊,求求你,别拿走啊!”她说,瘫软在地上,用围裙捂住脸,大哭起来。

那番景象又可怜,又可笑——长统袜,黑纱,小本子,柔美的头发,还有托普西伤心欲绝的样子。圣·克莱尔笑了,但他眼中含泪,说道——“好了,好了,别哭啦;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他把那些东西裹在一起,放到托普西腿上,然后拉着奥菲莉亚小姐进了客厅。“我看你完全可以把那个小东西教育成材,”他用拇指从肩膀上朝后指一指说。“凡是有怜悯之心的人,都能变成好人。你必须在她身上下点功夫。”

“那孩子进步很大,”奥菲莉亚小姐说。“我对她期望很大。不过,奥古斯丁,”她说着,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想问清楚,这孩子到底算谁的?——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我不是把她送给你了么。”奥古斯丁说。“但没有法律依据。我要她合法地成为我的人。”奥菲莉亚小姐说。“啊哟!姐姐,”奥古斯丁说。“废奴派的人会怎么想呢?你如果成了一个奴隶主,他们准会因为这种倒退的行为绝食一天的!”

“胡说八道!我要她成为我的人,这样我就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去,还她自由,我所做的努力才不至于白费。”

“哦,姐姐,多可怕的‘恶有善报’!我可不同意。”“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要你理智地思考,”奥菲莉亚小姐说。“如果不把这个孩子救出奴隶制的火坑,即使你努力使她成为一个基督徒,那也是枉然。你若真心诚意把她送给我,那就请你写一张馈赠的证书或是一张合法的证明。”

“好,好,”圣·克莱尔说,“我一定写。”他坐下来,打开一张报纸读了起来。

“我要你现在就写。”奥菲莉亚小姐说。“何必这么急呢?”“因为只有这点儿时间可以做些正经事,”奥菲莉亚小姐说。“好啦,这里纸、笔、墨水,样样俱全,请写吧。”圣·克莱尔属于打心眼儿里厌恶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那种人,奥菲莉亚小姐咄咄逼人的作风使他很恼火。“这是怎么啦?”他说。“难道你信不过我吗?你这样逼我,人家还以为你是犹太人的门徒呢!”“我必须把这件事办妥当,”奥菲莉亚小姐说。“如果你死了,或者破了产,托普西被送到奴隶市场上拍卖,我就毫无办法了。”

“你可真是目光长远。好吧,我既然落到了北方佬手里,也只好让步了。”于是,圣·克莱尔挥手,写了一张赠予证书,因为他精通法律文件的格式,写起来易如反掌。最后,他在证书下面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喏,这可以算白纸黑字有根有据了吧,佛蒙特小姐。”他一面说,一面把赠予证书递给她。

“好兄弟,”奥菲莉亚小姐说,“是不是还需要有个人作旁证啊?”

“唉,真麻烦!对了,喂,”他打开玛丽的房门说,“玛丽,姐姐想要你的亲笔签名,你就在这上面签个字吧。”“这是什么?”玛丽一边看那份文件,一边说道。“真可笑!想不到姐姐那样软心肠的人,也会做这种可怕的事,”她补充说,并漫不经心地签上她的名字,“不过,她要是喜欢那个东西,倒是求之不得呢。”

“拿去吧,现在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归属于你了。”圣·克莱尔递给她那份文书,说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属于我,”奥菲莉亚小姐说。“只有上帝才有权利把她交给我,不过,现在我可以保护她了。”

“好吧,再通过一定的法律手续,她就是你的了。”圣·克莱尔转身回到客厅,继续看他的报纸。奥菲莉亚小姐向来不喜欢陪玛丽闲坐,于是把那份文书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后,也跟随圣·克莱尔进了客厅。

“奥古斯丁,”她坐在那里织着毛线,突然说道,“你替你的仆人们做了什么安排没有。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没有。”圣·克莱尔继续看报纸。“那么,你对他们的纵容慢慢就会变成一件很可怕的事。”

圣·克莱尔也常思考这个问题;但他依旧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打算过些日子再做些安排。”

“什么时候?”奥菲莉亚小姐说。“唔,就这几天。”

“如果你在这之前死了怎么办?”“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圣·克莱尔放下报纸,望着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有黄热病或霍乱的症状,才这样积极地给我安排后事?”

“人生在世,时时都在有可能死去。”奥菲莉亚小姐说。

为了结束这令人不快的谈话,圣·克莱尔信步走到门口。他趴在回廊栏杆上,望着喷水池里忽起忽落的晶莹水花,机械地重复着最后那个字——“死!”他望着好像在迷蒙的雾气中的花草、树木和盆景,再次重复着那个人们常常提起,令人闻之色变的神秘字眼儿——“死!”“真奇怪,竟然有这么一个字,”他自言自语。“我们常常把它给忘记了;今天你活得很精彩,充满希望,追求和欲望,明天你就会结束生命了,消失得了无踪影,从此一去不返了。”

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他向回廊另一端走去的时候,圣克莱尔看见汤姆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念《圣经》。他的手指指着书上一个一个的字,认真地念给自己听。

“要我念给你听吗?”圣·克莱尔漫不经心地坐在汤姆身边说道。

“那就有劳您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得清楚多了。”

圣·克莱尔接过书看了一眼,开始念汤姆用粗笔标出来的段落。这一段内容如下:“基督耶稣带着他的光荣,偕同众天神下临人间时,他要坐在他的光荣的宝座上。万民都聚到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彼此分开,就像牧羊人分开一样。”圣·克莱尔以激昂的声调往下念,一直念到最后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