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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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团圆(2)

“那时又要给左边的说,你们被咒恨的,远离我到那不灭的烈火中去吧。这是为魔鬼,及他的恶神预备的。因为我饿,你们没有给我食物。我渴,你们没有给我水喝。我作客旅,你们没有收留我。我无衣蔽体,你们没有给我衣服。我病在狱中时,你没有来照顾我。他们那时也要答应说,主,我们什么时候,见了你饿,或渴,或作客旅,或无衣蔽体,病倒在牢中,没有服侍你呢。主回答他们说,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不为我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做这些事,就是没有为我做。”

圣·克莱尔好像对最后这一段感触特别深,因为他念了两遍——第二遍念得缓慢,好像在心里反复领会这些字的意思。

“汤姆,”他说,“这些受到如此严厉惩罚的人好像做着我做过的事情,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不想过问一下有多少兄弟在忍饥挨饿,疾病缠身或身陷囹圄。”

汤姆没有回答。圣·克莱尔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廊子上踱起步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掉了外界的一切;他那样专注,午茶铃响过之后,汤姆提醒了他两次才引起他注意。午茶桌上,圣克莱尔自始至终心不在焉,思绪重重。

喝过午茶,他和玛丽及奥菲莉亚小姐回到客厅,谁都没开口说话。

玛丽躺在一张罩着蚊帐的卧榻上,不久便睡着了。奥菲莉亚小姐默默地埋头织她的毛线。圣·克莱尔坐到钢琴边,开始弹奏一段有风鸣琴伴奏的舒缓而忧郁的乐章。他仿佛深深地陷入自己的冥思之中,借助音乐向自己倾诉。过了一会儿,他拉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本书页泛黄的乐谱,开始一页页翻阅。

“你瞧,”他对奥菲莉亚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一本乐谱,上面完全是她的手迹——过来看看。这是她仿照莫扎特的《安魂曲》编写的乐谱。”奥菲莉亚小姐走了过来。

“这是她生前常喜欢唱的一首曲子,”圣·克莱尔说。“我现在都仿佛听见她在唱。他弹奏了几节优美的和弦,接着便唱起那首庄严、古老的拉丁文歌曲《最后审判日》。”

汤姆原本站在回廊上侧耳倾听,但是歌声把他一直吸引到客厅门口来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当然,他听不懂歌词;但是那首歌的曲调和歌者的神情让他深深感动,尤其当圣·克莱尔唱到伤感部分的时候。汤姆要是能懂得那优美歌词的话,他内心一定会产生更强烈的共鸣。

耶稣啊,我们要记住:你为何忍受世人的背叛和凌辱,即使在那可怕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为了寻找我,你疲惫的脚步奔走不息,在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受死亡磨砺;但愿你一生的劳苦不致付诸流水。

圣·克莱尔在这首歌里搀进了深沉而忧伤的情感;岁月朦胧的帷幕似乎揭开了,他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在歌唱。人声与琴声都生动逼真,把俊逸的莫扎特主世前为自己构思的这首《安魂曲》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圣·克莱尔唱完之后,以手支额,静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开始踱方步。

“最后审判日是一个多么崇高的构想啊!”他说。“千古的冤枉都将得以昭雪!一切道德问题皆因有一个无与伦比的智慧而得到解决!这的确是种伟大的设想。”

“对我们来说,那是个可怕的设想。”奥菲莉亚小姐说。

“我想,对我来说更是这样,”圣·克莱尔停住脚步,沉吟道。“今天下午我给汤姆念《马太福音》里讲最后审判日那一章的时候,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原本以为,凡是被排斥在天堂之外的人,一定犯下了滔天大罪,其实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遭天谴,是因为没有行善积德,那似乎就把一切有害行为囊括了。”

“或许如此,”奥菲莉亚小姐说,“一个不做善事的人不可能没做坏事。”

“可是,”圣·克莱尔心不在焉但深情地说,“倘若有这样一个人,他的良知,他所受的教育,社会的需求都召唤他做一番崇高事业,但他没有做;人类在为挣脱苦难而斗争,他却苟且偷生,醉生梦死,置之不理;你对这样的人有什么看法?”

“依我说,”奥菲莉亚小姐说,“他应该痛改前非,从现在做起。”

“你总是这么实际,一语破的,”圣·克莱尔笑一笑说道。“你从来不给我一点全盘考虑的余地,姐姐,总是突然让我面对现实,你脑子里存在一个永恒的‘现在’。”

“我只关心‘现在’。”“亲爱的小伊娃——可怜的孩子!”圣·克莱尔说,“她那天真的灵魂曾试图感化我来着。”自从伊娃死后,这是他第一次谈到她,说话时显然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情感。“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这样的,”他接着说,“我认为,一个人若要一贯笃信基督教,就必须同构成我们这个社会基础的野蛮制度进行斗争;必要时,不惜肝脑涂地。这就是我没能成为基督徒的原因。我同许多文明开通的、笃信基督教的人士有过接触,他们都没有这么做;我承认,这些宗教人士在这个问题上的无动于衷,以及他们对一些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充耳不闻,令我震惊,使我对基督教更加怀疑。”

“你既然认识到这一点,”奥菲莉亚小姐说,“为什么自己不去采取行动呢?”

“唉,因为我只有那么一点善心,只能躺在沙发上咒骂教会和传教士没有殉道精神为何不能坚持真理。你知道,任何人对别人的事总是一目了然。”

“那么,你今后是否打算改变以往的做法呢?”奥菲莉亚小姐说。“以后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圣·克莱尔说。“我比以前勇敢多了,因为现在我一无所有。一个没什么可失去的人是不怕冒任何风险的。”

“你打算如何呢?”

“我必须先要弄清我对穷苦的黑人应尽什么责任,才能着手去做其他事,”圣·克莱尔说,“首先从我身边的黑人做起。迄今,我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你认为一个国家有没有可能主动解放奴隶呢?”奥菲莉亚小姐说。

“我不知道,”圣·克莱尔说。“这是一个发生伟大事件的时代。英雄主义和大公无私精神正在蓬勃发展,遍及世界各地。匈牙利贵族忍受了巨大金钱损失,解放了数百万农奴;说不我们中间也有一批胸怀宽广的人士,他们不以金钱论荣誉和道义。”

“我不相信。”奥菲莉亚小姐说。“但是,假使我们明天就起来解放奴隶,谁来教育这数百万人,教导他们如何使用他们的自由呢?在我们这里,他们决不会振作起来有所行动的。他们只好到北方去,在那里,劳动是一种风气和习惯。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有没有基督的爱心和足够的宽容精神,让他们逐步受到教育和提高自己?你们把大量的美元送给外国教会,可是你们是否愿意把异教徒接到你们的城市和乡村来,在他们身上花费人力、财力和时间,把他们提高到基督徒的标准呢?这是我想要知道的。如果我们解放了黑奴,你愿意教育他们吗?你们的城市中有多少个家庭愿意收容一个男黑人或女黑人,教育他们,并且设法帮助他们成为基督教徒呢?你瞧,姐姐,我要求的是对我们公正一点。我们处在不利的地位。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是显而易见的;而北方与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驰的种族偏见,对人的压迫几乎同样残酷。”

“嗯,弟弟,你说的很有道理,”奥菲莉亚小姐说,“过去我也是这样,后来我认识到我有责任克服这种偏见;现在,我相信我已经克服了。我知道北方有许多善良的人,只要给他们讲清他们应尽何种职责,他们就会去做。收容异教徒到我们家里来,比派传教士到他们中间去需要更大的一种克己献身的精神;不过我相信,我们会这样做的。”

“我相信你会做的,”圣·克莱尔说,“只要你认为责无旁贷的事,没有你做不到的。”

“嗳,我算不上什么圣人,”奥菲莉亚小姐说,“别人如果有同样的看法,也会这样做的。我走的时候,打算把托普西带回家去。我估计,起先人们会感到奇怪;不过,我想,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接受我的观点的。另外,我知道北方有许多人,也在做着你说的那件事呢。”

“不错,可是他们只是少数人。我们一旦开始大规模地解放黑奴,马上就会听到你们北方人的反对声。”

奥菲莉亚小姐没有回答。两人沉默片刻之后,圣·克莱尔脸上忽然笼罩上一层哀伤而迷惘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我老想起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近在咫尺。我总想起她给我说过的事情。有时候,过去的一幕幕竟然那么生动活泼逼现眼前,多奇怪啊!”

圣·克莱尔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想到街上走走,听听今天晚上的新闻。”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汤姆跟随他穿过走廊和院子,问他要不要他跟着。“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说,“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了。”

汤姆在回廊上坐下。汤姆想起了家,想到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自由人,可以自由地回家去了。他想到应该怎样拼命干活,为他的老婆孩子赎身。他感到欣慰,忍不住抚摸他那粗壮的胳膊。然后他又想起他那位高贵的年青主人。每次想到他,汤姆总要为他祈祷,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继而他的思念转向可爱的伊娃,他认为伊娃现在已经位列仙班了。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看见伊娃像从前那样跳跳蹦蹦向他走来,头戴一个水仙花花环,容光焕发,眉开眼笑;等他再定睛看时,她好像从地下升起来,脸颊比以前苍白——眼睛里有深沉而神圣的光芒,头上罩着一个金色光环——转瞬间,这一切都消失无影了。汤姆被砰砰的敲门声和门外喧哗的人声惊醒。

汤姆赶紧把门打开,在急促的人声和沉重的敲门声中,他看见几个人用一扇百叶窗抬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盖着袍子。马灯的光照在那人脸上,汤姆顿时感到毫无希望,不由得惊叫一声。那惊呼声响彻各个走廊。那几个人抬着那个人继续朝里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莉亚小姐还在里面织她的毛线呢。

原来,适才圣·克莱尔进了一间咖啡馆,想看看当天的晚报。正在他看报的时候,两个喝的醉醺醺的汉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圣·克莱尔和另外一两个人上去劝架,试图把他们两个分开。两个醉汉中有一人手持一把猎刀,圣·克莱尔试图把猎刀夺下,不料腰间挨了致命的一刀。

一时间,这个家里痛哭哀号之声响成一片。仆人们发疯似的撕扯头发,躺在地下打滚儿,或者张皇失措,哀号着四处奔蹿。只有奥菲莉亚小姐和汤姆好像还不是很慌张,因为玛丽在又哭又笑地发疯。在奥菲莉亚小姐指挥下,人们急忙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卧榻,把浑身是血的圣·克莱尔放在卧榻上。圣·克莱尔因疼痛和流血过多昏迷过去,多亏奥菲莉亚小姐采取了急救措施,他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然后哀伤地环顾四周,目光依恋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最后落在他母亲的画像上。

医生来了,检查了他的伤口。从医生脸上的表情来看,显而易见是没救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圣·克莱尔包扎好伤口。这时惊慌失措的仆人们都聚集在回廊上各个门前和窗户下面,医生、奥菲莉亚小姐和汤姆在他们的痛哭和哀号声中,镇定地为伤口包扎。

“现在,”医生说,“必须把这些人全赶出去;他的安危就在于能不能保持安静了。”

在奥菲莉亚小姐和医生催促仆人们离开客厅的时候,圣·克莱尔目不转睛望着那些悲痛的人。“可怜的人哪!”他说,脸上掠过一种痛苦而自责的表情。阿道夫坚决拒绝离开。恐惧已经夺去了他的理智,他趴到地上,死活都不肯起来。其余的人在奥菲莉亚小姐恳切的劝导下,知道老爷的安危取决于他们是否安静和听从命令,于是一个个悄悄离开客厅。

圣·克莱尔已经说不出话了,他闭住眼睛躺在那里,显然在作痛苦的挣扎。过了一会儿,他抓住跪在他身旁的汤姆的手说道,“汤姆!可怜的汤姆!”

“什么,老爷?”汤姆急切地说。“我要咽气了!”圣·克莱尔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说,“你为我做临终祷告吧!”“要不要请一个牧师。”医生说。圣·克莱尔急忙摇头,急切地对汤姆又说一遍,“你开始祷告吧!”汤姆全身投入,使出浑身气力为那个即将脱离尘世的灵魂祈祷——那个灵魂好像透过那对一瞬不瞬的、充满忧伤的大眼睛望着他。那真是催人泪下的祈祷。

汤姆停止祈祷以后,圣·克莱尔握住汤姆的手,恳切地望着他,但一句话也没说。他闭上眼睛,但没有松手;在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平等地握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耶稣啊,我们要谨记: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为了寻找我,疲惫不堪四处奔忙。

显然,他想起了当天晚上唱的那首歌的歌词——对仁慈的上帝祈求的话语。他的嘴嚅动着,时断时续地吐出那首圣歌的歌词来。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圣·克莱尔费力地说道。

说话耗尽了他的气力。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宁静安详的表情,那表情好像从一位慈悲的天使的翅膀上滴下来的,是一个困乏的孩子酣睡时的那种可爱的表情。

他这样躺了半天。大家心里都明白,死神的手落到他身上了。就在灵魂离去之前,他睁开眼睛,眼里闪烁着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光彩,喊了一声“母亲!”就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