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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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奴隶货栈(1)

一座奴隶货栈!一提这地方,一些读者的脑海中也许会立即幻化出各种恐怖景象。在他们的脑海中,这也许是一所阴暗龌龊的破房子,一座“破旧不堪、空旷无边、暗无天日”,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其实并非如此,天真的朋友!如今人们已经学会一套老练而文明的作恶本领,以免社会上的体面人士看了觉得恶心。黑奴在市场上卖好,因此奴隶贩子们就让他们吃好喝好穿戴整齐,对他们照料得十分周到,以便拍卖的那天看上去结实健康,光鲜体面。新奥尔良奴隶货栈的外表与其它房子没什么两样,收拾得干干净净;在货栈外面的一个小棚子底下,你每天都可以看见那里站着几排黑人男女;他们是里面出售的黑奴的标本。

接着你就会被殷勤地请进去看货。在里面,你可以看到一大群别人的丈夫、妻子、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和儿女,“零售,批发,任凭选购”。呜呼,世人那不灭的灵魂,是上帝之子在天翻地覆,山崩地裂之际,历尽千辛万苦,用自己的鲜血拯救出来的;如今居然可以被自由买卖、租借和抵押,甚至可以任由顾客的喜好,或双方意愿,用杂货或布匹交换。玛丽和奥菲莉亚小姐那次谈话后一两天,汤姆、阿道夫其他的六七个奴隶被转交给某某街上的货栈老板斯凯格斯先生,在他安排下等候第二天拍卖。

汤姆也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随身带着一只装满衣服的大箱子。他们被领进一间长屋子里过夜;一群有老有少、高矮不等、肤色不一的男性黑奴聚集在那里,故作轻松地逗趣作乐,不时还听到哄堂大笑的声音。

“啊哈!对呀,伙计们,乐吧!”货栈老板斯凯格斯说。“我这里的人从来都是这么快乐!山博!”他得意地对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说。那人正在表演一些低级,滑稽的小把戏;汤姆刚才听到的哄笑声,就是由他引起的。

可想而知,汤姆哪有心情跟那群人调笑;他把箱子放在远离那群人的地方,头抵着墙,坐在箱子上。

奴隶贩子们处心积虑,在黑奴中间制造欢乐气氛,以便冲淡他们的乡愁,让他们忘掉自己的恶运。一个黑人从在北方奴隶市场上被卖掉开始,直到抵达南方,都要接受系统的训练。无非是想让他们变得麻木不仁,机械愚笨,冷漠无情。奴隶贩子在沃吉尼亚或肯塔基聚集一批黑奴,然后押送到附近一个适于养息的地方——往往是个有温泉的地方——把他们养得胖起来。黑人们在那里成天饮食无忧,无所事事,难免有人会烦闷无聊;因此经常有一个琴师给他们拉琴,老板还让他们跳舞。有的人始终放不下对妻儿,故土的思念之情,整天郁郁寡欢,不愿意寻欢作乐。这些人就会引起老板注意,被看作是性情古怪的危险分子,从而受到暴戾狠毒的奴隶贩子的肆意摧残。因此,黑奴们迫不得已一天到晚装出活泼、机灵、高兴愉悦的样子(尤其在顾客面前),一来希望碰上个好主顾,二来害怕找不到主顾会受到奴隶贩子的虐待。

“这个黑鬼在这儿干嘛?”斯凯格斯先生出去以后,山博走到汤姆跟前说道。山博肤色墨黑如漆,身材魁梧,精神焕发,口齿伶俐,并且善于耍弄各种把戏,做各种鬼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山博说着,戳了一下汤姆的腰间。“在想什么心事,呃?”

“明天我就要被拍卖了!”汤姆低声说。“明天被拍卖——嗬!嗬!伙计们,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还求之不得呢!你瞧,我把他们逗乐了吧!怎么,明天你们这群人都去吗?”山博说着,把一只手随意地放在阿道夫肩膀上。

“别碰我!”阿道夫怒冲冲地说,不屑一顾地地站起来。

“嗨,伙计们!这里还有一个白脸儿的黑人呢——有点奶油色,看见吗?还喷了香水呢!”他走到阿道夫身边用鼻子嗅了嗅说。“天哪!这种人去烟草店最合适,可以当香精去熏鼻烟。天哪,他简直够开一家烟草店了——没错!”

“我说,请你走开,行不行?”阿道夫气愤地说。“天哪,火气可真不小。咱们是小白脸儿嘛!瞧瞧咱们!”山博滑稽地模仿着阿道夫的派头说。“多气派,多文雅。我猜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没错,”阿道夫说,“我以前的东家准能把你们这些人当破烂儿全收购下来。”

“呀,瞧瞧,”山博说,“多阔气啊!”“我以前是圣·克莱尔先生家的人。”阿道夫骄傲地说。

“呦,真的!把你甩掉,真算他们走运。我猜,他们要把你跟瓶瓶罐罐一起卖掉吧!”山博挑衅性地撇着嘴说。

阿道夫受了这番冷嘲热讽,不由的火冒三丈,立刻扑向对方,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拳打脚踏。其余的人笑着,叫着,吵闹声把老板引来了。

“怎么回事,伙计们?安静!安静!”老板跑进来,挥着一根大鞭子说。大伙纷纷避让;只有山博依仗他是老板宠幸的小丑,站在原地,鞭子挥下来的时候,他仍嬉皮笑脸,缩着脑袋左右闪躲。

“咳,老爷,我们都老老实实的,不是我们的错。是那批新来的人找茬儿,挑我们的错误!”老板听了这话,没问青红皂白,转身踢了汤姆和阿道夫,抽了几鞭子;命令所有的人都去睡觉,然后就走了。男人睡觉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混乱,读者应该也想看一下女宿舍是什么情形吧。你会看到数不清的女人横七竖八躺的卧在地板上;她们肤色不同,从炭黑到雪白;年龄不同,有孩子,也有年迈的老人。有个小姑娘,十岁左右,长得伶俐、漂亮,她的母亲昨天被卖掉,她趁人不注意,哭着睡着了。还有一个黑人老太婆,瘦细的胳膊和长满老茧的手指都说明她劳碌了一辈子;她在等待明天被当作废物卖出去,好歹能卖几个钱。她们周围还有四五十个女人,有各种各样的毯子或衣服蒙住头。在墙角里还坐着两个女人,她们远离其他人,相貌也与众不同。一个是四五十岁之间的第一代混血女人,衣着体面,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和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孔,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用上好的马德拉斯红帕子包裹着;她穿的衣服很合身,质地也很讲究,说明她从前的主人待她很好。紧紧依偎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女儿——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尽管小姑娘酷似其母,但从她更白的肌肤可以看出,她是第二代混血儿。她有一双同样温柔的眼睛,睫毛略长些,她的卷发是浓艳的棕黄色。她也衣着整齐,一双手白白嫩嫩,说明她从未干过粗活。明天,这母女二人将与圣·克莱尔家的仆人们一起被拍卖。她们从前的主人是纽约某个基督教会的教徒,母女俩拍卖所得的款项,都将汇到他那里。他收到汇款以后,如常参加他的救主(也是她们的救主!)圣餐礼拜,早把这件事给遗忘。

我们暂且叫她们苏姗和埃米琳吧。她们曾是新奥尔良一位善良、虔诚的夫人的贴身侍女,受过主母严谨的教导和虔诚的宗教指导。那位夫人不仅教会她们读书写字,还细心地教她们懂得宗教的道理。就她们的身份而论,也算是有福气了。但是,她们保护人的财产都掌握在她的独生子手里;由于挥霍无度,没多久少东家便债台高筑,最后破产。其中有一位最大债权人是纽约著名的B 公司。B 公司通知该公司在新奥尔良的代理律师。那律师依法扣留了他所有不动产(其中最值钱的是这两个女黑奴和一大批农奴),并将情况报告了纽约。如前所述,B 教友是基督徒,又是一个自由州的居民,在这件事上为难。出卖奴隶的灵魂——他当然不愿意;但是,这一笔交易可以赚到三万美元,为了信念而损失这笔钱,实在不划算。于是,他反复考虑,并征询过能投其所好人的意见之后,B 教友写信给他的律师,嘱咐他用最妥当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再把款汇给他。

收到消息的当天,苏姗和埃米莉就被扣留,送到这个货栈等候明天早晨的拍卖。此时,月光透过窗子上的铁栅栏射进屋里,她们的身影若隐若现。我们不如借此机会,听听她们在说什么。两人为了不让对方知道,独自流泪。

“妈妈,你枕到我的腿上,小睡一小会儿。”那小姑娘尽量用平静的样子说。

“我哪有心情睡觉啊,埃米!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了!”

“噢,妈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我们能卖给同一个东家呢——也说不准?”

“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也会这样说,埃米,”那妇人说,“可是我总担心失去你,老往坏处想。”

“可是,妈妈,那个人说咱们都很讨人喜欢,很容易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