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姗想起了那个人的嘴脸和他说的话,想到他观察埃米琳的手,撩起她的卷发说她是上等货色时的神情,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苏姗受过基督徒的洗礼,是天天读《圣经》长大的,她也和其他的基督徒母亲一样,害怕自己的孩子被卖掉,过一种低贱的生活;但她没有希望,也没有丝毫保障。
“妈妈,假如你能到一个人家当厨娘,我去做贴身佣人或裁缝,我们一定会很棒的。我看肯定行!我们要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把我们的本事都告诉他们,也许还能如愿呢。”埃米琳说。
“我要你明天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苏姗说。
“为什么,妈妈?那样可不好看啊。”“不错,可是你就好卖了。”“我不懂!”那孩子说。“正派的人家见你朴实,规矩,不爱打扮,就更加愿意买你。他们的脾气我比你更了解。”苏姗说。“好吧,妈妈,我明白了。”
“还有,埃米琳,也许从明天起我们再也见不了面——如果我被卖到远方的庄园上去,而你被卖到另外一个地方——你要永远记住你是如何长大的,记得太太对你的教导;带上你的《圣经》和赞美诗集;只要你对上帝虔诚,他就对你忠诚。”
那可怜的女人说这番话时,早已心灰意冷她一边紧紧搂抱着女儿,一边这样想着,真希望女儿不是这样美丽,这样妩媚。她想到自己的教养比一般黑奴纯洁、虔诚得多,不由得更加痛苦。除了祈祷,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柔和、静穆的月光把铁栅栏的影子投射到熟睡的人们身上。母女二人唱起一首激荡而凄凉的挽歌,那是在黑人中流行的一首葬礼颂诗——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平安地到达了福地。
她已死去,升入天堂;她已死去,升入天堂;平安地到达福地。
这些歌词由凄婉的歌声唱出,曲调中既有对尘世的失望,又有对天堂的向往,洋溢着凄凉的气息,飘荡在黑暗的牢房:
啊,鲍尔和塞戈斯在哪里?啊,鲍尔和塞戈斯在哪里?平安地到达了福地。他们已死去,升入天堂;他们已死去,升入天堂;平安地到达福地。
唱吧,苦命的人!黑夜短暂,天一亮你们就要离别了!
现在已是早晨,大家都起了床;斯凯格斯喜气洋洋,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因为有大宗的货物就要送去拍卖了。他督促大家梳洗打扮,传达命令:所有的人都必须装出高兴、精神的样子。然后大家围成一个圈,做最后一次检查。
斯凯格斯先生头戴棕榈帽,嘴里叼着一根雪茄,逐个检查了一个遍,给他的商品做最后的修饰。“怎么回事?”他一步跨到苏姗和埃米琳面前说道。
“你的卷发呢,姑娘?”那姑娘羞怯地看向母亲,后者以黑人特有的机敏答道:
“昨天晚上我让她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卷发乱蓬蓬的,这样看起来稳重一些!”
“瞎弄!”那人蛮横地说,“快去把头发卷得漂漂亮亮的!”那人转身对着那姑娘,把手中的藤条啪地抽了一下,接着说,“快去快回!你快去帮她一把!”他对那位母亲说,“有卷发能多卖一百块呢。”
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屋顶下,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熙熙攘攘,在大理石地板上移动着。圆形大厅的周围,为演讲人和拍卖商设置了小讲台和拍卖站。其中有两个讲台遥遥相对,被两个才华横溢的先生占据;他们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让赏识他们商品的买家提高投标价码。旁边的一个讲台暂时没有人占据,一群人围在那里,等待拍卖会的开始。在这里,我们看到汤姆、阿道夫和圣·克莱尔家的仆人们,还有苏姗和埃米琳。他们一个个面带戚容,忧心忡忡,等待他们被拍卖的那一刻。他们周围是一群看客,有人真心要买,也有人并不想买,但他们都要摸一摸,看一看,评头论足,出言之随便如同骑师在评论一匹马的好坏。
“唉呀,阿尔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正用单片眼镜认真观察阿道夫,背后有个阔少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唔,我需要一个跟班,听说圣·克莱尔家的仆人要拍卖,就过来看一看——”
“我才不买圣·克莱尔家的人呢!一个个都宠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那位阔少说。
“大可不必担心!”那青年说。“我要买下的话,不用多久就会改掉他们的臭架子:他们会发现,我这个东家可不像圣·克莱尔那么好应付。说实话,我想买下这个家伙。我喜欢他那副样子。”
“你会发现,就算倾家荡产你也养不起他。他已经挥霍成性了!”
“很好,可是这位大爷想在我手下挥霍,恐怕不行了。把他往鞭笞站多送几回,制一制他的威风。我跟你说吧,我非让他改一改!哼,我非要让他改邪归正——你看着吧!我决定买啦!”汤姆站在那里默默观察聚集在他周围的那些面孔,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个他可以委身的主人。但是,绝对没有圣·克莱尔先生这样的人。
拍卖即将要开始了,一个身材短粗,肌肉发达的人用胳膊肘分开众人,挤了进来。他上身穿花格子衬衫,袒露出多半个胸脯;下身穿一条又脏又破的马裤。他像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那样,走到那一群奴隶面前,有条不紊地看起货来。汤姆从见到他的时候起,心里就感到厌恶和恐惧;那人越走越近,他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那人虽不高大,但一看就知道他臂力过人。说实话,他那子弹头似的圆脑袋,棕红的长睫毛盖着的灰色眼睛,还有那粗硬焦黄的头发,都不怎么讨人喜欢。他那粗糙的大嘴里嚼着烟叶,不时地以巨大的威力向外喷射烟汁,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又黑又脏。他的指甲很长,也脏的要命。那汉子挨个看货。他抓住汤姆的下巴,掰开嘴检查他的牙齿,让他撸起袖子看他的肌肉,又让他转身跳了几跳,看看他的脚劲儿。
“你在哪里长大的?”检查完毕之后,那人简单地问道。
“肯塔克,老爷。”汤姆说着,向四周望去,好像在寻找救星。
“做过什么?”“帮老爷经营农场。”汤姆说。
“倒像是那么回事!”那汉子说完,往前走去。他在阿道夫面前站了一会儿,往他擦得闪亮的皮鞋上吐一口烟汁,轻蔑地哼一声就走开了。接着,他来到苏姗和埃米琳面前,伸出又粗又脏的手,把姑娘拉到跟前,从脖颈摸到胸脯,又摸她的胳膊,看她的牙齿,再把她推到她母亲身边。这个相貌狰狞的人的粗鲁动作在那母亲心中引起的阵阵痛苦,在她脸上清晰可见。
姑娘被吓哭了。“闭嘴,鬼丫头!”那个黑奴贩子喝道;“在这里不准哭哭啼啼的!拍卖就要开始了!”话落,拍卖开始了。刚才张口闭口说要买阿道夫的那个阔少爷,出高价把阿道夫买了去;圣·克莱尔家其余的仆人也都逐渐被买主领走。
“到你了,上来,伙计!听到没?”拍卖人对汤姆喊道。
汤姆一步跨上木墩,不安地朝四周张望;拍卖人用夹杂法语的英语叽哩哇啦介绍汤姆的声音和英法语混合的激烈投标声夹杂在一起。顷刻间,木槌砰然落下,拍卖人报出中标价格时最后的那个“元”字在空中回荡着;汤姆被他的新东家买了。
汤姆被人从木墩上推了下来。那个子弹头脑袋的矮个子粗暴地,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你,靠边儿站!”
汤姆已经毫无知觉。拍卖在继续进行——只听到一片英法混合的说话声。木槌又落下去——苏姗被买走了!她走下木墩,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一眼,只见她的女儿向她伸出双手。她痛苦地看着她的买主——一个体面的中年男子,相貌和善。
“啊,老爷,求你买下我的女儿吧!”“我也想买,只怕买不起!”那位先生说,一面关切地注意那个姑娘。埃米琳踏上木墩,惊恐地向四下张望。
她的双颊因痛苦而涨得绯红,眼睛里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她母亲见她看上去好像比平日更加美丽,不由得呻吟一声。拍卖人见到这大好时机,用不标准的英语滔滔不绝地鼓动一番,于是竞价飙升。
“我尽力而为吧。”那位相貌和善的绅士挤进去参加投标。没多久,标价就超过了他口袋里的钱。他不做声了。拍卖人越喊越起劲儿,但投标声越来越消沉。现在,竞争在一位有贵族气派的老先生和那位长了一个子弹头似的脑袋的老相识之间进行。老先生连战几个回合,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但是子弹头脑袋的毅力和财力都胜过老先生,竞争持续了一会儿,木槌落下,姑娘的肉体和灵魂被那个家伙占有了,只有上帝能搭救她!
她有主人名叫勒格里,在红河上游有一个棉花种植园。她被推到汤姆和其他几个人身边,哭哭啼啼,一起被押走了。
那位善良的先生很难过,可是,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在这拍卖场上,母女抱头痛哭是司空见惯的场面。无可奈何。他带着自己的财产走向另一个方向。
两天后,那家信奉基督的B 公司的代理律师,给该公司汇了货款。在那张汇票(拍卖黑奴得的款项)的背面,记下那位伟大的“账房先生”(他们总有一天要向他交待账目)说过的这句话吧:“因为追讨流人血之罪的,不忘记困苦人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