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的,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二节
汤姆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坐在红河上一艘小轮船的简陋底舱里,他的心情此时比镣铐更沉重。在肯塔基的那个家、妻子儿女和善良的东家;圣·克莱尔的家和那座富丽堂皇的府宅;金发的伊娃和她那双圣洁的眼睛;骄傲,开朗,英俊,表面毫不在乎,其实宅心仁厚的圣·克莱尔;放任自流和悠闲的岁月——全都消失了!那么,还有些什么呢?
汤姆的新主人赛门·勒格里先生在新奥尔良的不同地方买了八个黑奴。他把他们成双成对地铐在一起,押上停在岸边的那艘开往红河上游的“海盗号”轮船。
把他们安顿到船上,启航以后,他以其精干明练的作风有把黑奴们审视了一遍。汤姆为了拍卖,临行前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浆得笔挺的衬衫和闪亮的皮鞋。勒格里走到汤姆前面说——“起来。”汤姆依言。“把硬领解下来!”
汤姆戴着手铐,动作不便,勒格里便去帮助他,一把扯下硬领,放到自己的口袋。
勒格里的又把注意力放到汤姆那口箱子上,在这之前他已经搜查过一遍;他从箱子里抽出一身破旧衣裤(那是在马厩里干活穿的),给汤姆解开手铐,指着货箱中间一个凹处对汤姆说:“到那里去,把这套衣服穿上。”
汤姆唯命是从,不一会儿返回来。“把靴子脱掉。”勒格里说。汤姆依言。
“拿好,”勒格里扔给他一双黑奴们常穿的粗糙、笨重的鞋子,说道,“穿上。”
汤姆急忙换衣服的时候,仍记得把他心爱的《圣经》塞进口袋。他干得好,因为勒格里给他重新上了手铐后,又开始检查脱下来的衣服中的东西。他找到一条丝手帕,放到自己的口袋。还有几件小零碎儿,汤姆非常珍惜它们,因为那是曾逗得伊娃开心的东西。勒格里望了一眼,轻蔑地嘀咕了一句,顺手扔到了河里。
汤姆在匆忙中忘记了那本精美的赞美诗集,此时正在勒格里手里。
“哼!你倒很虔诚。你叫什么?——你是教徒?”
“是的,老爷。”汤姆肯定的回答道。“哼,用不了多久,我就让你抛弃它。我那个地方可不需要你这种嗥叫、祈祷、哼哼唧唧的黑奴;你可记清楚了。你要更加谨慎,”他说着,跺了跺脚,那对灰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汤姆,“我就是你的上帝!懂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去做什么。”
汤姆沉默了,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不!同时,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上的话(就如同伊娃常读给他听的那样)——“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你,你是属于我的!”
可是,赛门·勒格里他永远也无法听到这声音。他只对着汤姆那张沮丧的脸又狠狠瞪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提着那只装着干净衣服的箱子来到水手舱里,马上就被水手们围住。在一阵嘲笑声中,那些衣物,你一件,我一件,立刻卖光,最后连箱子也卖掉了。看着汤姆呆呆地瞧着他的东西一件件被人神气拿走时,大家都觉得好笑。卖箱子的时候就更好笑了;引来了不少风凉话。
这宗生意结束后,赛门又回来了。“嗨,汤姆,你看,我把你没用的行李都处理掉了。你身上这件衣服可得爱惜些。需要很久你才能拿到新衣服。我喜欢黑鬼爱惜东西!在我那里,一套衣服要穿一年。”
接着,他走到埃米琳面前。
“我说,宝贝儿,”他捏住埃米琳的下巴说,“提起精神来。”
姑娘看他时那情不自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的眼神,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皱紧眉头。
“少给我来这一套,小妞儿!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必须笑眯眯的,听见没有?还有你,你这个黄脸婆!”他说着,推了一把那个跟埃米琳拴在一块的混血女人。“不要给我板着脸!我告诉你,你必须装出开心的样子来!”
“你们给我听着,”他后退了一两步说,“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现在,看直了!”他每停顿一次,就跺一下脚。跟着了魔似的,每个人的眼睛都对着赛门那对凶光毕露绿灰色眼睛。
“喏,”他攥紧那只铁锤般的拳头,说道,“看见这只拳头吗?掂掂它的分量!”说着,一拳打在汤姆手上。“小心你们的骨头!我告诉你们,这铁拳头是打黑奴练出来的。我还从未见过一拳头打不倒的黑奴呢,”他说。他的拳头差点打在汤姆的脸上,汤姆眨一眨眼,往后退了几步。“我不需要监工,我亲自来监工。我告诉你们,没人敢跟我耍猾。你们都给我规规矩矩。我一开口,你就得赶紧干。想在我手底下过好日子,就必须这样。别希望能在我身上找到软心肠,你们要多加小心;我可是翻脸不认人!”女人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大家全都无精打采的坐着。说罢,勒格里转身去了船上的酒吧喝酒了。
“我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勒格里对刚才站在一旁听他说话的一位绅士说。“我的办法是一开始就狠,让他们知道没有希望。”
“哦!”那个陌生人说,好奇地打量他,仿佛是一个自然学家研究什么稀有动物标本一样。
“是的,没错。我可不是你们那种文质彬彬的庄园主,心慈手软,净受他妈的监工的骗!摸一摸我的指关节,看一看我的拳头。我告诉你,先生,这上头的肉跟石头一样硬,都是在黑鬼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看。”陌生人用手按了一下刚刚提到的那件打人工具,说道:
“确实很硬,我想,”他补充道,“你的心肠也练得很硬了吧?”
“唔,对,可以这么说,”赛门得意洋洋地笑着回答。“要说心肠硬,没人比得过我。说句实话,谁也别想在我面前捣鬼。不管黑奴们是哭闹也罢,拍马屁也好,都骗不了我!”
“你这批货挺好的嘛。”“确实不错,”赛门说。“那个叫汤姆的据说很出色。我花了高价把他买下来,打算让他赶车,或者管点事。他的老东家给了他太多自由以至于惯了他不少坏毛病,打掉他这些毛病,他就棒极了。那个黄脸婆可叫我上当了。我不过她是个病秧子,可也必须干活,把血本捞回来。她应该还能干上一两年。我可不提倡怜恤黑奴。我的办法就是少找麻烦,用完了再买。我认为,这样最合算。”说罢,他又喝一口酒。
“他们一般能干多久?”陌生人问。“嗯,不好说。那得看体质如何。健壮的家伙能干个六七年,差的干上两三年就完蛋了。我刚起家的时候,总为他们伤脑筋,为了让他们多活几年,生了病让他们看大夫,还给他们发衣服、毯子什么的,想叫他们活得体面点,舒服点。其实,都是白费心思;到头来,既费钱,又伤神。现在,我再也不管他们有没有病,他们都得一个劲儿地干下去;死了再买。我发现,这样既划算,又省心。”
陌生人转过身去,坐到一位绅士身旁,那人一直在局促不安地听他们的谈话。
“你千万别把那个家伙当成南方庄园主的典型。”那人说道。
“希望不是。”那个年轻的绅士说。“他是个卑鄙、下流、残暴成性的家伙。”对方说。“可是你们的律法允许他这种人蓄养奴隶,要多少有多少,绝对服从他的意志。而黑人的生命得不到一丝一毫地保障。这个人卑鄙到了极点,而且这种人还不少呢。”
“哎,”对方说,“也有很多善良、厚道的庄园主啊。”“也许有吧,”那个年青人说,“不过,依我看来,你们这些善良、厚道的人要对这些坏家伙的残暴行为负责;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赞美和影响,整个奴隶制度也许连一小时也没有。如果庄园主个个都像他一样,”他指着背对他的勒格里说,“整个奴隶制就会土崩瓦解。正因为有你们的善良和厚道,才纵容、包庇了他的残暴行为。”
“你对我过奖了,”那位庄园主笑道,“不过你小声一点,因为船上的人不一定得都像我这样容忍这种观点。等到了我的庄园上,你再痛快淋漓地骂一通也不晚。”
年轻的那位绅士红着脸了,没多久俩人下起十五子棋来。这时,在底舱里,埃米琳和与她拴在一起的那个混血女人正在进行另一场谈话。当然,她们相互倾诉的是彼此的身世。
“你原来的东家是谁?”埃米琳问道。“哦,是艾立斯先生,住在沿河街。你或许见过那幢房子。”
“他对你怎么样?”埃米琳说。“他生病以前对我很好。他时好时坏,折腾了半年多,常常发脾气。他昼夜都不让人休息,脾气变得很怪,谁都难合他的心意。他一天比一天暴躁,每天晚上不许我睡觉,最终我熬不住,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他把我臭骂了一顿,说要把我卖给一个很厉害的主人,他临死前还答应过给我自由呢。”
“你还有其它的亲人吗?”埃米琳说。“有,我的男人,他是个铁匠。东家把他租出去了。他们突然把我带走,都没跟他见上一面。我还有四个孩子。啊,天啊!”那女人说着,两只手捂住了脸。
听到一个悲惨故事,人人都会有一种想说几句安慰话的本能。埃米琳也想说几句话,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显然,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宗教信仰。那个混血女人是卫理公会的信徒,她的信仰虽然仍处于朦胧阶段,但她很虔诚。埃米琳受过良好教育——在一位诚恳、虔诚的主母的关怀下,她学会了读书、写字,并认真地研读过《圣经》。然而,一旦落入残暴的手中,发现自己被上帝抛弃,这是对坚定信仰的基督徒的考验?而对上帝年幼无知的小信徒来说,这种考验又是多么严峻!轮船继续航行——满载着沉重的忧伤——在浑浊、湍急的红色河水中逆流而上,顺着迂回曲折河道向前驶去。最后,船在一座小城靠了岸,勒格里领着他那批黑奴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