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黑暗之处,都满了强暴的居所。汤姆和他的伙伴们跟在一辆笨重的马车后面,在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匆匆前进着。勒格里坐在车上,那两个女人依然被拴在一起,同行李一起被安置在车的后面,这一行人向勒格里的庄园前进,前面的路还很长。
一个行囊饱满、鞍马精良、出外经商的外乡人,单独骑走在这荒僻的道路上,也不免感到寂寞;而对于已是奴隶身份的人来说,疲劳的双脚每向前踏出一步,就离人类之所爱和所求更为遥远,这样的旅程也就更凄惨悲凉了。谁若是看见那一张张黑脸上的沮丧表情,看见那忧郁的双眼带着迷惘、隐忍和倦怠的神情,瞅着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景物,他心里不得不产生这种感情。
然而,赛门照常赶着车奔跑,显然十分得意,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酒呷上一口。
“你们怎么了!”当他回头看到那一张张愁眉不展的面孔时,喊道,“唱首歌吧,伙计们——唱一个!”
黑人们面面相觑。勒格里又喊了一句“来一个!”,一面抽了一下手中的马鞭。汤姆带头唱起一首赞美诗——“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园,一个无比亲切的圣名!我的苦难何日才能终结?你的欢乐我哪天才能——”
“住口,你这个笨蛋!”勒格里大吼道,“谁想听你这些卫理公会的破玩意儿!唱首真正热闹的东西——快!”
另外一些黑人唱起了在他们中流行的无聊歌曲:
老爷看见我把狐狸抓,咳,伙计们,咳!
他的肚皮笑开了花——那不就是月亮吗?嗬!嗬!嗬!伙计们,嗬!嗬!嗬!咳!嗬!
显然,那是唱歌人即兴瞎编的一支歌,既没有韵律,也没有寓意。他每唱完一段,其余的人都随声和道——嗬!嗬!嗬!伙计们,嗬!
咳——嗬!咳——嗬!
大家强颜欢笑,气氛很热闹;然而,任何绝望的哀号,虔诚的祈祷,也没有这种狂放的和声那样充满了难以言达的悲哀。仿佛他们那可怜的、受威胁、被禁锢的灵魂,在那无声的音乐圣殿中寻求片刻的安宁;找到了向上帝祷告的方式!歌声中隐藏着赛门所无法理解的祈祷声。他只知道黑人们唱得热闹,心里暗自得意,以为他们听了他的话,真的“打起精神”来了。
“嗨,我的小宝贝儿,”赛门转身面对埃米琳,手搭在她肩膀上,说道,“我们就要到家了!”
勒格里责骂她和向她大发雷霆的时,埃米琳不禁打个寒颤;当他的手触摸她,用那种腔调同她讲话的时候,她觉得倒不如让他揍上一顿。他那色迷迷的眼光让她从心底觉得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紧靠身边那个混血女人身上,好像那是她母亲一样。
“你从未戴过耳环吧。”勒格里用他那只粗糙的手捏住埃米琳的小耳朵说。
“是的,老爷!”埃米琳浑身颤抖着,低垂着脑袋。“好吧,等回到家里,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送给你一副耳环。你不需要怕我,我没想让你干粗笨的活。跟着我就可以像阔太太那样享福——只要你乖乖听话。”勒格里已经有几分醉意,态度变得和善些;这时,庄园的篱笆已经隐约可见了。这座庄园原先属于一位富有而高雅的绅士,他在美化环境方面花了不少心血。那位绅士去世,因为没钱偿还债务,这座庄园便以较低的价格卖给了勒格里,而他则像对待别的东西一样,只把它当作一件赚钱的工具。如今这里一派破败、凋敝景象,足以说明以前的主人耗费的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马车行驶上一条杂草丛生的碎石路,路旁栽种了两排高大的楝树,姿态挺拔,枝树叶繁茂,似乎是这个疏于管理的庄园中惟一个不屈不挠、巍然挺立的东西——如同那品德高尚的人们,由于深深植根于善良之中,即使在挫折和落魄之时,仍然蓬勃向上,日益坚强。
当初这座房子又大又漂亮,是依照南方流行的样式建造的;房子的每一处都建了两层楼的宽敞回廊;房间的门朝回廊开着,底层有砖砌的廊柱支撑。
如今这里呈现的是一片荒凉、索漠的景象:有些窗户上钉着木板,有些窗玻璃被打碎,百叶窗格子七零八落,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木片、草屑、破木桶、烂箱子到处都是;两条凶狠的恶狗被车轮声惊动,猛扑上来,好不容易被紧随其后的几个衣衫褴褛的黑奴抓住,这才没有扑到汤姆和他伙伴们身上。
“看见没有!”勒格里一脸得意地拍着那几条狗,转身对汤姆等人说,“你瞧瞧,谁要想逃跑,会有什么后果。这几只狗专门追捕逃跑的黑奴,它们会把你们当做晚饭饱餐一顿。还是留点神好!山博!”他对一个穿的破破烂烂、头戴无沿帽的黑人说,那人正低垂着头站立一旁待命。“家里最近如何?”
“很好,老爷。”“昆宝。”勒格里对另外那个黑人说。那人一直在比划,拼命想引起主人注意。“还记得我吩咐你的事吗?”“当然记得?”这两个黑人是庄园里的两个工头,都是勒格里一手训练出来的,都像他的几只狗那样凶残。经过长期训练,他们的本性已经达到叭儿狗那样凶残野蛮的程度。
勒格里像我们在历史书籍上读到的君主一样,以分而治之的手段统治着他的庄园。山博和昆宝彼此憎恨,庄园上的其他黑奴对他们恨之入骨,勒格里从中挑拨,让三方面的人互相斗争,他坐收渔利,得到各方情报,对庄园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人生在世不可能与外界毫无来往。所以,勒格里纵容那两个黑人助手跟自己发生一种庸俗、亲密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随时都会给那两人带来灭顶之灾。只要他稍不如意,只需一个示意,另外一个就会替他进行报复。
此时他们正站立在勒格里身旁,那副低三下四的神气充分说明:没有人性的家伙比禽兽还下贱。他们那粗俗、黝黑而愚蠢的相貌,那互相敌视,充满仇恨的大眼,粗野的喉音和蛮狠的语调,随风飘扬的破烂衣裳,跟庄园上那种邪恶、污秽的环境十分相称。
“过来,山博,”勒格里说。“把他们带到住的地方去。这个是我送你的女人,”他把那个混血女人跟埃米琳分开,推到山博面前,“你知道,我答应过给你带一个回来。”
那个女人大吃一惊,往后倒退几步,急切地说——“哦,老爷,我在新奥尔良有丈夫。”“那又如何!你不想在这儿找一个?别废话——去吧!”他说着举起鞭子。“来呀,宝贝儿,”他对埃米琳说,“跟我进来吧。”一张阴郁、狂野的脸在窗子上注视了一会儿,勒格里开门的时候,屋里有一个女人用急促、严厉的声调说了些什么。这时汤姆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埃米琳走进去,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并且听见勒格里气呼呼地说,“你给我住口!我想怎样就怎样!”
汤姆只听到这,就被山博带到住处了。所谓住的地方是一条有几座简陋的破房子的小村子,在庄园上的另一边,离那座大房子很远。整个地方显得荒凉而凄惨。汤姆一看,不禁大失所望。他一直在慰藉自己,以为可以得到一间小屋,尽管简陋,总可以收拾得干净、安适,在那里他可以有一个放《圣经》的架子,劳作之后可以独自休息一会儿。他打量了一下,里面全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堆腐烂发臭的干草凌乱地摊在地板上,而地板不过是无数的脚踏得硬梆梆的泥土地。“我住哪间?”他温驯地问山博。“不清楚,我看你就进这一间吧,”山博说,“看来这里还能多住一个,现在每间房都住了好多黑鬼,再多些,真不知道怎么安排。”
天黑以后,住在这里的人拖着疲劳不堪的身体结队回家了——男男女女,衣服又脏又破,神色消沉,无精打采,谁也没有心思给新来的人一个好脸色。小村子里人声嘈杂,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聚集在磨坊旁边,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吵嚷着;因为他们必须先把领到的一小份硬梆梆的玉米磨成粉,才能做成糕饼充当惟一的晚餐。天微亮他们就到了地里,在监工的皮鞭驱赶下拼命干活;那正是最繁忙的季节,为了迫使每个人竭尽全力,各种手段都用绝了。
“真的,”游手好闲的人这样说,“摘棉花不算什么苦活。”真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到你的头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但是,宗教法庭最严酷的惩罚就是让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在同一个地方。劳动并不是什么苦差,但被人强迫着去干同一件工作,甚至不敢去想一下怎样减少那腻烦的感觉;这样,劳动就变成一件苦刑。当人们蜂拥而归的时候,汤姆企图从人群中找到一张友善面孔,但一张也没有。他只看到愠怒、愁眉不展和凶狠的男人,和虚弱、垂头丧气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不像女人的女人。肉弱强食,人类身上赤裸裸的动物性自私自利表露无遗,你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善良。他们被人当作禽兽对待,他们也早已堕落到了跟禽兽一样的地步。磨面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因为磨子远远不够,疲惫和瘦弱的人被强者挤到后面,最后才能轮到他们。
“啊哟!”山博走到那个混血女人的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她脚下,“你叫什么名字?”
“露茜。”那女人说。“好,露茜,现在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把这些玉米磨成粉,给我准备好晚饭,听见没有?”“我不是我也不想做你的女人!”绝望之中,那女人鼓起说,“你滚开!”“我踹死你!”山博抬起腿威胁道。“随便,你杀死我好了,越快越好!我巴不得快点死!”她说。“我说,山博,你要是把干活的人弄死了,我可要去老爷那里告你一状。”昆宝说。他刚刚把几个疲惫不堪、等待磨面的女人赶走,自己正忙着磨玉米。
“我要告诉老爷你不让那几个女人磨面,你这个老黑鬼!”山博说。“你少管闲事。”
汤姆走了一天,腹内空空,几乎要饿昏过去。“喏,拿去,”昆宝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放着一升玉米,“喂,黑鬼,拿去吧——省着点吃,这个礼拜就靠这些粮食了。”
一直到很晚汤姆才等到一个空磨子;磨完之后,见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还在那里磨着,于是发了恻隐之心,帮她们磨了。然后,把前面的人用来烤饼的木柴聚拢在一起,做自己的晚餐。这在那里可是少有的事——事情不大,却是一件善举,在那两个女人心里引起响应。那两张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女性的善良。她们替他和面,替他烤饼;汤姆坐在火堆旁借助火光,读起《圣经》来——因为他需要得到慰藉。
“这是什么?”一个女人问道。“《圣经》。”汤姆说。“哦,自从离开肯塔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你是在肯塔基长大的吗?”汤姆很感兴趣地问道。“是呀,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呢,从未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那女人感叹道。“那到底是什么?”另外那个女人问。“是《圣经》啊!”“《圣经》是什么东西?”那女人又问道。“看你说的,难道你就从未听说过?”另外那个女人说。“我在肯塔基的时候,经常听太太念《圣经》,可是在这里只能听到打人、骂人的声音!”
“念一段好吗!”前面那个女人见汤姆看得那么认真,不由得好奇地恳求道。
汤姆念道,“你们凡受劳苦的,担重担子的,都到我这里来罢。我要安抚你们。”
“说的真好,”那女人说。“是谁说的?”“上帝。”汤姆答道。“要是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就好了,”那个女人说。
“我想去找他。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得不到安息。我每天腰酸背痛,浑身哆嗦,可山博还是骂骂咧咧,嫌我动作慢;每天熬到半夜才能吃上饭;不等翻个身,合上眼,起床号又响了,得爬起来干活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里,我可得找他谈谈。”
“上帝就在这里,上帝无处不在。”汤姆说。“天哪!你可别骗我!我知道上帝不在这里,”那个女人说,“其实,说也没用。还是回去,睡上一会儿吧。”那两个女人回去了。汤姆单独一人坐在火堆旁,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一轮弯月在紫色的天空升起,俯瞰大地,好像上帝在看着这个悲惨的、人压迫人的世界,目睹那个孤独的黑人抱着双臂坐在那里,膝头摊开那部《圣经》。
“这里有上帝吗?”面对凶残的暴政,面对露骨却无人谴责的不仁行为,那颗不曾受教化的心如何坚持它的信仰,而毫不动摇呢?那颗纯朴的心灵进行着激烈斗争。
汤姆闷闷不乐地站起来,步伐不稳地走进分给他的那个小屋。地上已经睡满了疲乏的人们,阵阵恶臭差点逼他倒退出来。可是夜间外面风寒露重,他又困乏极了,只好盖上他仅有的破毯子,倒在稻草上睡着了。
梦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坐在庞恰特伦湖边花园里那张长满青苔的石凳上,伊娃那对严肃的眼睛低垂着,她正在给他念《圣经》,他听到——“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流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必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教主。”
那话语好似仙乐一般,慢慢融化,消逝了。小姑娘抬起眼睛,深沉的注视着他;他觉得好似有一缕温暖、和煦的光进入到他的心灵。后来,她展开了明亮的翅膀,随着仙乐声在空中飞翔。一片片如星星般闪亮的东西从那翅膀上飘落,接着她就消失了。
汤姆猛然惊醒。这是个梦吗?权当是吧。但是那可爱的小天使,生前多么渴望安慰受苦的人们,谁能说升天以后,上帝不会委派她这个使命呢?
这是一种美妙的信仰:我们亲者的亡魂,长上天使的翅膀,永远在我们头顶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