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受欺压的眼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们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们。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汤姆很快便熟悉了这个新的生活环境,知道哪些可以依靠,哪些必须提防。不管做什么他都是行家里手,出于习惯和信念,他每件事干得都很好。他生性恬静,温和,希望能通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奋斗,能稍微改善下目前的处境。他阅尽了黑奴所遭的凌辱与苦难,对此感到厌倦;但他决定以宗教的忍耐力坚持奋斗下去,把自己托付给公正的上帝,希望有一天还能找到一条生路。
勒格里暗中观察,发现汤姆是个有用之人。他把汤姆列为头等黑奴,但是,他打心眼儿里厌恶汤姆——那是坏人出于对好人本性的厌恶。他很清楚,每当他向孤苦无助的黑奴施暴的时候,(这种事经常发生),汤姆都默默注视着。一个人的想法就像空气那样微妙,不借助语言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个奴隶的看法也会惹得主人生气。汤姆以各种方式对他受难的同胞表示出一种恻隐之心,一种怜悯之情,(这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勒格里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当初买汤姆是想把训练他成一个监工,在他短期外出的时候,庄园上的事都交给汤姆。在他看来,当监工的首要条件是心狠手辣。勒格里看到汤姆一点也不符合要求,于是拿定主意,要立刻训练他。因此,汤姆来到庄园几天之后,他就决定开始这一训练。
一天早晨,当奴隶们集合起来准备下地的时候,汤姆意外地发现队伍里来了新人,那人的相貌引起他注意。那是个女人,身材苗条,手脚娇嫩,衣着体面干净。从外貌看来,大约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她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那张脸向人述说着一段痛苦、浪漫而不平凡的经历。她额头很高,眉清目秀。鼻梁挺直端正,嘴巴小巧玲珑,头部和颈项端正优雅。这一切都指明她从前是个美人。但她脸上却刻着深深的饱经沧桑的皱纹。她脸色苍白,憔悴,全身瘦骨嶙峋。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对眼睛——又黑又大被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眼神却是那么忧郁,绝望。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柔和的嘴唇上的每一条曲线,身体上的每一个动作,都体现出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神气;然而她的眼光中却流露出深沉、呆滞、黑夜般痛苦的表情——绝望而呆板,与她那高傲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
她从哪来又是谁,汤姆毫无所知。他察觉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朦胧的晨曦中,她昂首挺胸地走在他的身边。其它的黑奴都认识她,因为她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饿得半死的可怜虫都总是回头看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也落到这一步——我真高兴呢!”一个黑奴说。“嘻!嘻!嘻!”另一个黑奴说,“你也尝尝这滋味,小姐!”
“看她怎样干活!”“不知道她晚上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挨揍!”“如果能看见她趴在地上挨顿揍,那才真让人高兴呢!”另一个人说。那个女人对这些冷嘲热讽置若罔闻,带着那副愤怒和鄙夷的表情往前走。汤姆常与高雅、有教养的人打交道,看她的举止气派,凭感觉就知道她是属于那个地方的人。但他不懂,她怎会落到这样卑微的地步呢。一路上,那个女人并不理睬他,只是寸步不离地在他左右。
汤姆一到就干起活来;那女人离他不远,时而看她一眼,想知道她怎样干活。他一眼就知道,她天生心灵手巧,干起活来比别人都轻松。她摘得又快又干净,带着一副鄙夷的表情,好像全然不把这种活计和她身处的地方放在眼里。
那天有一段时间,汤姆身边有跟他一起被买来的那个混血女人。她显得很痛苦,干活的时候摇摇欲坠,浑身哆嗦,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但汤姆常听见她喃喃祷告。汤姆悄悄地走到她身边,从自己的棉花包里抓了几把棉花放到她的包里。“啊,不可以的!”那个女人惊讶地说。“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恰好此时,山博来到跟前。他好像对这个女人特别憎恨,他举起鞭子,用粗野的声调说,“这是怎么回事,露茜——你在捣鬼,呃?”说着,用他那笨重的牛皮靴子踹了她一脚,往汤姆脸上抽了一鞭子。
汤姆不吭声,继续干活。然而那个早已疲劳到极点的女人,昏倒在地。
“我会让她醒过来的!”那个监工狞笑着说。“给她吃点药,比樟脑丸还要灵!”他说着,从袖口上抽出一根别针,对准她的头直插进肉里。那女人呻吟一声,挣扎的站立起来。“你这个畜生,快起来干活!不然的话,再给你点厉害看看!”
那女人受了这个刺激,生出一股蛮劲儿,拼命地干了一会儿。
“就这样,”监工说,“不然,今晚让你死去活来!”“我希望现在就死!”汤姆听见她说,又听见她说,“啊,上帝,还需要多久!啊,上帝,你怎么不来搭救我们呢?”
汤姆不顾后果,又来到她跟前,把自己包里的棉花都塞进那女人的包里。
“啊,不行!你不清楚他们会如何折磨你!”那女人说。
“我可以!”汤姆说,“可你不行!”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一景象在瞬息之间发生。
我们前面说的那个陌生女人,这时在离汤姆不远的地方,她听到汤姆的话,抬起那对深邃的眼睛,看了汤姆片刻,然后,掏出一大捧棉花塞进汤姆的包里。
“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她说,“要不你就不会这样做了。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后,你将不会帮助别人了。你会知道,让自己免受皮肉之苦都困难!”
“愿上帝保佑,太太!”汤姆不由得对这位田间伙伴使用了过去与之交往的上等人才适用的称谓。
“上帝不来这种地方。”那女人愤愤不平地说。然后,她继续向前移动,灵巧地摘着棉花,嘴角上又露出轻蔑的笑容。
这女人的一切都让站在地头上的监工看在眼里,他挥舞着鞭子走了过来。
“怎么!怎么!”他对那个女人耀武扬威道,“你也捣鬼?去你的吧!在我手底下,你可要多加小心!不然,有你受的!”
那对黑色的双眼闪烁着闪电似的光芒;她转过身,嘴唇颤抖,鼻翼翕动,腰板笔直,对那个监工怒目而视。“狗东西!”她说,“你敢碰我!我还有足够的权力,我要让猎狗将你撕成碎片,把你活活烧死,剁成肉酱。只需要我一句话!”“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那汉子被唬住了,向后退一步说,“我没有恶意,凯茜小姐!”
“那你给我滚!”那个女人说。果然,那个监工装作有其它急事要办的样子,匆匆离开。那女人又转身干起活来,速度之快令汤姆目瞪口呆。她好像借用了什么魔法,没到天黑,她的篮子里已经装得满满的,堆了出来,她还大把大把地塞进汤姆的篮子里。天黑以后,那些劳累一天的黑奴,头顶篮子,排成长队,朝过秤和堆放棉花的那间屋子走去。勒格里正在里面跟两个监工说话。
“那个叫汤姆的会闹出大乱子的,他总是往露茜篮子里塞棉花。如果不看得紧一些,总有一天他会把黑奴都煽动起来!”山博说。
“这个混蛋!”勒格里说。“必须修理修理他,让他老实一点,你们说对吗?”
两个黑人监工听后,都呲牙狞笑。“对!对!要说治人,没人能和勒格里老爷相比!连魔鬼都惧他三分!”“咳,伙计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来打人,非让他抛弃他那套观念不可。咱们来治一治他!”“天哪,要他抛弃他的观点可不容易啊!”“必须做到!”勒格里嘴里嚼着烟草说。“啊,还有露茜——没有比她更可恶、更讨厌的女人了!”山博说。
“小心点,山博,你这样讨厌露茜,可要让我起疑心了。”
“可是,她不听从老爷的吩咐,你是知道的!老爷叫她跟我,她竟然敢违背老爷的意思。”
“我狠狠揍她一顿,她就肯了,”勒格里唾一口唾沫道,“不过现在正是繁忙的时候,犯不着跟她找不自在。她身体太单薄,可是这些身体单薄的女人往往都有股子犟脾气,打她个半死,也不肯就范!”
“咳,露茜实在是又懒又可恶,整天哭丧着脸,什么活也不干——汤姆还老护着她。”
“噢,是吗?那就让汤姆来揍她一顿吧。这对汤姆是很好的磨炼,他不会像你们两个在那女人面前装腔作势。”
“哈,哈,嚯,嚯。”那两个坏家伙大笑起来。“还有,老爷,汤姆和凯茜小姐串通,填满了露茜的篮子。老爷,我认为她篮子里的棉花都是他俩的。”“我自己过秤!”勒格里恶狠狠地说。那两个监工不约而同地发出令人害怕的笑声。“哦!”勒格里说,“凯茜小姐居然也干了一天活,呃?”
“她摘起棉花好像被魔鬼附身了!”“我看她就是!”勒格里说,一面恶狠狠地咒骂着。
随后就到过秤间去了。
疲惫不堪的黑奴们无精打采地进入过秤间,不情不愿放下篮子过秤。
勒格里在石板上记下每个人的分量,另一边写着黑奴们的名字。
汤姆的篮子过秤时认为合格。他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希望他帮助过的那个女人也能合格。
她虚弱无力、步履蹒跚地走了上去,交上她的篮子。勒格里很清楚,那篮子足够分量,但他假装生气的样子说:
“又不够分量!你这个懒鬼!一边儿去,等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那女人绝望地呻吟一声,跌倒在一块木板上。被称为凯茜小姐的那个人这时走上前,带着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的表情交上她的篮子。在她交篮子的同时,勒格里在一旁用嘲弄和探询的目光看着她。
她那对乌黑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嘴唇微微蠕动一下,用法语说了一句什么。没人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在她说话的时候,只见勒格里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他举起手来,眼看就要打下去——她对这一动作根本不屑一顾,转身离开了。
“好了,”勒格里说,“汤姆,你过来。我跟你说过,我买你不是让你干普通的活。我想提拔你当监工。今晚你就可以小试身手了。现在,你把那个女人拉出去教训一顿;这种事你看过很多了,知道该怎么办。”“很抱歉,”汤姆说,“希望老爷不要派我这种工作。我不习惯做这种事——从未做过——永远也不会做。”“我要好好收拾你,很多你不会的事,就都会做了!”
勒格里说着,挥起牛皮鞭子,照着汤姆的脸上狠抽一下,接着,雨点般的鞭子落在汤姆的头上。
“你说!”勒格里停手喘气,“你还敢说不会做吗?”“是的,老爷,”汤姆一面用手抹去脸上淋漓的鲜血,一面回答。“我情愿没日没黑地干活,一直到老到死。可是,这件事我觉得不对头,老爷,我绝不干——绝不干!”
汤姆一向温言温语,态度恭谨,勒格里便认为他胆小怕事,很容易驯服。汤姆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那个女人合起双手叫了一声,“天哪!”人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倒吸一口气,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勒格里惊得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但终是咆哮起来——“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家伙!竟敢说我吩咐你干的事不对头!你们这班该死的畜生懂得什么是对错!我要刹住这股风!哼,你把自己看成何等人?你认为自己是个绅士,汤姆老爷?居然敢教训起你的东家来了!这么说,你认为打那个臭婆娘是不对了?”
“我确实这么认为,老爷,”汤姆说。“这个女人病怏怏的,虚弱无力,再打她实在太残忍了。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干,也无法下手。老爷,你要杀便杀,可是要我动手打人,那是不可能的——我宁死也不干!”
汤姆讲话的语气温和,但他那坚定的意志决不含糊。勒格里气得浑身颤抖,绿眼珠子闪烁着凶光,胡子也气得扎煞起来。但是,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吞噬它的猎物前总是戏弄一番,他遏制了自己即将施暴的强烈冲动,对汤姆苛刻地挖苦起来。
“啊!终于有一个虔诚的狗东西,从天上降落到我们这些罪人中间来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圣人和正人君子,给我们这些罪人指出罪孽来了。他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圣人!你这个混蛋,你装的这么虔诚,你就没读到过你们的《圣经》上有‘做仆人的,要服从你们的主人’这句话吗?我不是你的主人吗?难道不是我花了一千二百美元买下了你黑躯壳里的灵魂吗?你的躯体和灵魂都应该属于我?”他说着,抬起沉重的靴子猛踢汤姆一脚,“说啊!”
在肉体痛苦的深渊里,在暴力压迫的威逼下,这个问题突然在汤姆灵魂中射入一道喜悦和胜利的光芒。他挺起胸膛,血泪交织的脸,虔诚地望着苍天喊道——“不!不!不!我的灵魂不属于你,主人!你没有买下——你永远也无法买到!一个有能力保护它的人早已出钱把它买去了。不管怎样,你伤害不了我!”
“我无法伤害你!”勒格里轻蔑地哼一声说,“瞧着吧!山博,昆宝!把这个狗东西收拾一顿,叫他一个月也无法缓过劲儿来!”
那两个黑奴狞笑着,赛地狱般凶神恶煞,一把抓住汤姆。汤姆从屋子里被拖出去的时候,那个苦命女人吓得失声尖叫,屋里的人都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