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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一个混血女子的身世(2)

“你看看我现在,”她迫切地对汤姆说,“你看看我这副模样!唉,我是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呀!回顾往事,我先想到的是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玩耍的情景。他们喜欢给我打扮成洋娃娃,客人和小伙伴们都称赞我漂亮。大客厅窗子正对一个大花园,我常在桔树下面同兄妹玩儿捉迷藏。我进过修道院,在那里学会音乐、法语和刺绣,还有其它的一些功课。我十四岁那年离开修道院,回家给爸爸送葬。他突然病故,在清理遗产的时候,人们发现,全部遗产仍然不足以偿还债务。债主手中有一份财产清单,我也列在其中。我的母亲是个女奴,父亲一直打算给我自由,但没有做到,所以我被列入清单。我早清楚我的身世,但没太注意。谁能想得到一个健康的人会骤然死去!临死前四小时,父亲还好好的,他是新奥尔良首批霍乱患者之一。葬礼后的第二日,我父亲的妻子就带着她的孩子回到她父亲的庄园去了。我觉得她们对我的态度我有点怪,但说不出所以然。她们留下一个青年律师料理后事,他每天来,老呆在家里,对我说话很和气。有一天,他带来一位青年,我认为他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和他在花园散步的那个晚上。我那时又孤独,又悲伤;他对我温柔、体贴。他对我说,在我去修道院之前他就见过我,他很爱我,愿意做我最好的朋友和保护人。尽管他没有告诉我他花了两千美元把买下我,我是它的财产,我甘愿成为他的人,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那女人说着,停顿了一会儿。“噢,我多么爱那个人啊!我至今还那样爱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永远爱他!他那么潇洒,那么高雅,那么尊贵!他让我住在一座很漂亮的房子里,仆人、车马、家具、衣服,一应俱全。凡是金钱买得到的东西他都可以给了我。但是,这些我并不看重,我爱的是他这个人。我爱他胜过爱上帝和我自己的灵魂;我什么都听他的。”

“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想要他娶我。我那时想的是,如果他真像他说的那样爱我,假如我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他会愿意跟我结婚,给我自由的。但是,他向我解释说,那是绝不可能的;他又说道,只要我们忠实相爱,在上帝面前我们同样是夫妻。如果真是那样,我不就是那个人的妻子吗?我不是一直对他忠诚吗?在七个年头里,我哪一天不在察言观色,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了使他高兴而活着呢?他得了黄热病,整整二十天,我不分昼夜守在他身边。只有我一人,什么药都是我喂他吃的一切都是我来伺候他;后来他说我是他的守护天使,说我救了他的命。我们生了两个漂亮的儿女,大的取名亨利。他长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和额头都很美,头上覆盖着一圈圈卷发;气质和天赋也和他父亲一样。小爱丽丝呢,他说长得像我。他还常常在我耳朵里灌输别人赞赏我和孩子的话语。噢,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以为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但是,时隔不长,厄运就到来了。他邀请他的一个哥哥到新奥尔良来做客——他跟那人很要好,对他很尊敬。不知为什么,从我首次见到那个人,我就怕他,我预感到他要给我们带来不幸。他常常让亨利跟他出去,半夜三更才回家。我不敢说个不字;因为亨利秉性高傲,我不敢吭声。后来那位表兄带他逛赌场,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一旦恶习染身,就欲罢不能。之后那个表兄又给他介绍了一位小姐,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对我变了心。他从没对我提过这件事,但我看得出来。我觉得我的心碎了,可是我什么也不可以说!这时候,那个坏蛋提出要把我和孩子买下来,偿还亨利欠他的赌债,否则,亨利就不能同他想要的那个女人结婚——所以亨利就把我们卖了。有一天,亨利说要到乡下办事,一去就是两三个星期。他说话的态度比平常更柔和,说他一定会回来;可是他骗不了我,我知道灾难的时刻到来了。我好像变成了个石头人,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他亲吻我和孩子好多遍,然后离开了。我看着他上马远去,然后我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之后,那个该死的坏蛋就来了!他来收财产。他对我说,他把我和孩子都买下了,而且把契约拿给我看。我当着上帝的面痛骂他,说就算死也不跟他。”

“‘你随便,’他说,‘不过,你要是不通达理,我就要把两个孩子卖掉,让你此生都见不到他们。’他说,自从他与我初次相见,就存心把我弄到手;他引诱亨利下水,让他欠下一身债,目的就是逼迫他心甘情愿地卖掉我。还说亨利和那个女人也是他撮合在一起的。他说既然花了这么大力气,他坚决不会因为我耍点脾气,流几滴眼泪或玩点其它的招数就善罢甘休。”

“我只好屈服,因为我受他限制。我的孩子在他手里,我稍一反抗,他就会把孩子卖掉。所以,他把我治得服服帖帖。”

“他对孩子蛮横粗暴。爱丽丝胆小怕事,可是小亨利与他父亲一样胆壮气盛,从不向任何人屈服。他总是找亨利的麻烦,和他吵架,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还是把孩子卖掉了。一日,他带我去兜风,回到家里,孩子们没影了。他告诉我他把孩子卖了,并且把卖孩子得的钱拿给我。那是孩子的血肉换来的钱啊!就在这时,我心里的一切善念都化为乌有。我大喊大叫,破口大骂,诅咒人,也诅咒上帝。那一阵子,他真似乎有点怕我。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对我说,孩子是卖了,能否再见上一面,这得全靠他了;还说,我如果不安生,孩子们就要因此而遭殃。他逼迫我屈服了,就像这样又过了一个两礼拜。有一天我到外面散步,路过鞭笞站,看见一群人围在门口,里面传出孩子的哭声——忽然,我的亨利从两个人手里挣脱出来,哭喊着奔到我前面,抓住我的裙摆。那两个人边骂边追上来,其中一个——他那副嘴脸我此生难忘——说他逃不掉,必须跟他回鞭笞站,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我苦苦请求,他们只是冷笑;可怜的孩子哭喊着,看着我的脸,紧紧抓住我的衣服。那几个人把他拉走的时候,我的裙子都给扯掉了半截。孩子哭喊着,‘妈妈,妈妈!’被他们拉走了。旁边站着一个人,看样子好像可怜我。我哀求他,只要他能出面管一管,我愿意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他摇着头说,这孩子自从买来以后一直傲慢无礼,不听吩咐,非得狠狠治一治他,叫他再也不敢抗命。我转身就跑,一路上孩子的哭声在我耳边回荡着。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跑入客厅,找到巴特勒。他哈哈大笑,说那孩子是自作自受,必须有人惩治他,而且越早越好。他还说,‘我早想到了!’”

“这时候我好像觉得脑袋里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迸裂了。我觉得,天旋地转。我记得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猎刀;我记得我抓起猎刀向他扔过去;后来眼前漆黑一片,我失去感觉——一直过了好几天。”

“我醒来之后,发现躺在一间漂亮的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房间。一个黑人老妇人在照顾我,有医生给我看病,任何人都对我照顾的很周到。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原来巴特勒跑了,把我扔在这里等着出卖。他们之所以对我如此好,原因就在这里。”

“我真渴望从此一病不起;但事与愿违,高烧退了,我一天天好起来,最终可以下床。然后,每天他们让我穿戴得整齐,接待那些光临的绅士们;他们站在那里抽着雪茄,品头论足,讨价还价。我始终板着面孔,默不作声,因此没人想买我。他们要挟说,如果我再不装出高兴的样子,随和一点,就拿鞭子打我。终于在某一天,来了个叫斯图亚特的人。他好像很可怜我,他发现我心情沉重,就多次单独与我见面,劝说我告诉他实情。最后他把我买下来,而且答应要竭力寻找孩子,把他们赎回来。他找到我的小亨利呆过的那家餐厅,人家告诉他争利已经被卖到珍珠河上游一个庄园上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我的亨利的消息。他找到我女儿的下落,一个老妇人收养了她。他想出大价钱把她赎回来,但是对方坚决不肯。巴特勒得知斯图亚特要为我买下那个女孩,就捎话给我说我永远别想得到她。斯图亚特上尉对我非常好,他有一个漂亮的庄园,于是就把我带到那里去居住。不到一年,我生了一个儿子。唉,那孩子啊!我那么爱他呀!那个小东西多么像我可悲的小亨利啊!但是,我早已拿定了主意;是的,拿定了主意。我决不让我的孩子长大成人。在那小家伙两周大的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吻他,趴在他身上哭泣;然后我给他喂了鸦片,紧紧抱住他,直到他长睡过去。可怜的孩子,除了死,我还能给他什么更好的东西呢?之后,霍乱流行,斯图亚特上尉病死了;每个想活下来的人都死了——我活了下来!然后我被卖了,几经易手,人老珠黄,染上重病;最终这个家伙买下我,我就这样到了这个地方。”

那女人停下来。刚才她匆匆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声调狂乱而激动;有时她似乎在讲给汤姆听,有时又好像在独白。她讲话时的激情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汤姆居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用臂肘撑起身体,看着她不安地踱步,那乌黑的长发在她脑后飘动着。

“你对我说,”她停顿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说道,“有个上帝,他俯首望着人间,这里的所有他都看得见。或许是这样吧。修道院的修女们经常对我讲起最后审判日。到时候,一切罪恶都将昭然天下,那时我们就能报仇雪恨了!”

“他们觉得我们受的罪不算什么,我们孩子受的罪也没什么!那都是小事一桩;但是,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感觉我一个人的苦难就足以叫一个城市沉沦。我多希望房倒屋塌砸到我身上,把我埋在瓦砾之中!是的!在最后审判日,我将站立在上帝面前,控诉那些摧残我和我的子女的肉体和灵魂的人!”

“我做姑娘的时候,我觉得我很虔诚;我爱上帝,也爱做祈祷。现在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魔鬼跟在我的身后,天天折磨我。他们逼得我无路可走——总有一天我会豁出去的!”她说着,攥紧拳头,黑色的眼睛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没准哪天晚上,我就送他回老家——并且抄近路,哪怕他们把我活活烧死也行!”一阵长时间的狂笑声在这间被丢弃的房子里荡漾着,并以歇斯底里的哭声做了结束。她扑到地上,抽搐着,呜咽着,挣扎着。

不一会儿,这疯狂的发作似乎过去了,她缓慢地起身,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苦命的人?”她说着,走到汤姆面前,“再给你点水喝好吗?”

她说话时,声音悦耳动听,和蔼可亲,与之前的狂野形成怪异的对照。

汤姆喝完水后,以诚恳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的脸。“啊,太太,我希望你能去那里,他能给你生命的水源!”

“到他那去?他在哪里?他是谁?”凯茜说到。“刚才你念的那位救世主啊。”

“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在圣坛上看见他的画像,”凯茜说,她那对黑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她在冥想。“可是他不在呀!这里除了罪孽和无休无止的绝望,什么都没有!噢!”她手按胸口,像要举起重物似的,吸了一口气。汤姆正要开口说话,她摆手毅然地阻止他。“不要再说了,苦命的朋友。多睡一会儿吧。”凯茜把水瓶放到汤姆触手可及的地方,又给他微微整理一遍,让他更舒服些;然后,走出那个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