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上帝,使我们得胜。在使人疲倦的人生旅途上,我们之中不是有很多人觉得生不如死吗?而殉道者,就算面对死亡的肉体痛苦和恐惧,也能从末日的恐惧中受到鼓舞和激励。他怀着激情,热血沸腾,忍受得住任何苦痛,因为那是上帝的光芒和永恒的安息临近的时刻。
汤姆面对他的迫害者,听到他的威胁的时候,他想到那个时刻到来了,于是勇气加倍,仿佛看到耶稣和天国就在眼前,他感到自己禁受得住鞭打、火烧或任何折磨。可是,迫害者走了以后,慷慨激昂的情绪过去了,肉体的创伤和疲劳,对自己处境的极端屈辱和失望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一天实在难熬。
汤姆的伤痛远远没有恢复,勒格里就强迫他照常下地干活;日复一日的疼痛和劳累,再加上那个卑鄙、狠毒的人变着法儿折磨他,他的痛苦就更加深重了。
谁如果要是尝过疼痛是什么滋味,尽管他有减轻疼痛的良药,也一定会知道随疼痛而来的那种焦躁不安。汤姆不再对同伴们的抑郁和粗暴感到奇怪;不但如此,他发现自己往常那种随和、乐观的秉性,在苦难的不断冲击下,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过去他还暗自庆幸有剩余的时间读他的《圣经》,而在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空闲。在农忙季节的高峰期,勒格里毫无顾忌地强迫所有的黑奴一天也不间断地干活,不分周六和礼拜天。开始,汤姆劳动一天回来以后,常坐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读上一两段《圣经》;但自从他受到那严酷的折磨之后,回到家里早已精疲力竭,一拿起书本便觉得头晕脑胀,眼花缭乱,于是也像别人那样,倒下便睡。
一向支撑着他的宗教信仰和心灵的安静,居然被灵魂的颠簸和沮丧的情绪代替。这奇怪吗?在变幻莫测的人生旅途上,他经常遇到这个令人沮丧的问题:灵魂随变遭受践踏,邪恶趾高气扬,而上帝默不作声。在黑暗和痛苦中,汤姆内心里进行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的思想斗争。
一天晚上,他十分沮丧地坐在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旁边,烤着粗饼子作晚餐。他往火中添了一些干燥的柴禾,尽量把火烧旺,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本破旧的《圣经》。那些常使他灵魂震颤的、画了各种标记的段落历历在目。那些从远古而来向人灌输勇气的祖宗、先哲、诗人和圣贤的话语,那些在人生角逐中时时刻刻在我们身边的见证人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莫非这些话语都失去了威力,或者昏花的眼睛和疲劳的脑子不再对伟大的启示作出任何反应?他长呼一口气,把书放进了口袋。一声粗暴的笑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来,只见勒格里站在他面前。
“嘿,老家伙,”他说,“看来你觉得你的宗教不管用了吧!我早知道会有一天,我能使你开窍。”
这绝情的嘲讽比让他挨饿,受冻,赤身裸体更难过。汤姆默不做声。
“你这个蠢货,”勒格里说:“我买你的时候,本计划重用你。你的日子本能比山博和昆宝过得更舒适,更轻松。不仅不会天天挨揍,还可以在庄园上大摇大摆,揍其它的奴隶;还可以时常痛快地喝上一杯威士忌五味酒。行啦,汤姆,我看你还是学聪明点儿!把那本破书扔进火堆里去,改信我的教吧!”
“上帝决不允许!”汤姆慷慨激昂地说。“你明明清楚上帝是不会帮助你的,不然,他就不会让你落到我手里了!你的宗教完全是骗人的鬼话,汤姆。我比你知道得多。你最好还是跟着我。我有钱有势,神通广大!”
“不行,老爷!”汤姆说,“我坚信不疑。不管上帝是否帮助我,我都要跟着他,信奉他,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那你就更傻了!”勒格里说着,轻视地向他唾一口唾沫,接着又踹他一脚。“没关系,迟早我要逼得你无路可走,叫你屈服。瞧着吧!”勒格里转身离去。
当一个强大的力量把一个人压得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会调起他全部的体力和意志力玩命挣扎,试图挣扎这个重压。因此,最剧烈的悲痛过后,往往有一股喜悦和勇气的潮水涌过来。汤姆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汤姆木呆呆地坐在火堆旁,瞬间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一个头戴荆棘编织的花冠、被打得鲜血淋漓的人出现在他眼前。汤姆敬畏而惊奇地凝视那张庄严而坚毅的面庞。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深深触动了他的心。他的灵魂觉醒了,不由得热情奔放地伸出手,扑通跪在地上;那幻想逐渐改变,荆棘的针刺变成万道光芒中。他看见,在灿烂无比的金光中,那张脸慈祥地俯视着他,还有一个声音在说:“谁获胜了,我要叫他同我,坐在我的宝座上。也就如同我获胜了,我就同我父,坐在他的宝座上似的。”
汤姆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一觉醒来时,篝火已经熄灭,他的衣服被冰冷的露水浸透。但可怕的灵魂危机已经过去,他满心欢喜,不再感到饥饿、寒冷、屈辱、失望和痛苦了。从那时开始,他已经放弃了对尘世的一切期望,把自己的意志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上帝了。汤姆抬头望着那缄默和永恒的星星:它们好像是永远带着微笑俯视人间的天使。正当这时,沉沉黑夜里突然响起一首歌颂胜利的赞美诗;那是他在以往欢快的日子常唱的一首,但从没唱得像那样动情:
地球如冰雪一样融化,太阳将不再放射光华,上帝召唤我离开尘寰,他必将永远与我同在。
当尘世上的生命结束肉体和知觉不再留驻,欢乐与宁静的新生命,我将在天国之中享有。
我们在那里安居万年,生活有如阳光般灿烂,当年初衷一定要实现,对上帝颂赞直到永远。
熟悉奴隶宗教史的人都清楚,我们在前面所讲述的那种关系,在他们之中极其普遍。我们就曾听人亲口讲过很多动人的事情。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有时候人们内心的情感占据了压倒一切的地位,迫使外部感官为其服务,赋予内心的幻想以可见的形象。有谁能猜测得出无所不在的圣灵会怎样利用普通人的这种潜在能力,会何种方式鼓励苦命人的沮丧魂魄呢?如果一个孤苦伶仃的黑奴坚信耶稣对他显灵,谁又能反驳他呢?耶稣不是说过,他的使命就是世世代代让伤心者得到安慰,使受害者得到拯救吗?
当灰蒙蒙的曙光把沉睡的黑奴叫醒,下地干活的时候,在这群衣冠干整、冷得瑟瑟发抖的可怜的黑奴中间,有一个人迈着轻松的步履走着,因为他对万能的上帝和永恒之爱的信仰,比他脚下踏的土地更加坚实。啊,勒格里!把你浑身解数都使出来吧!贫困、侮辱、肉体折磨,都只能使他更快地成为上帝名下的教徒!
从那以后,这个被压迫者谦卑的心灵里形成了一个不可侵犯的安全区——无处不在的救世主使它成为一座神圣殿堂。如今,他不再为尘世的憾事而伤感;也不因世俗的希望、恐惧和情欲而冲动。那受尽屈辱、久经考验的凡人意志力,已经与神的意志合二为一了。现在,剩余的生命的航程仿佛很短——天国的幸福好像那样清楚,那样接近——人世间最可怕的灾难也不能危害他了。
人们都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好像恢复了之前的愉快和机智的样子,又那样镇定自若,任何嘲讽和侮辱都不能触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