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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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飞行员奇遇(6)

于是人们对敌人挑战:“我们是这农庄的保卫者,你们是进攻者,进攻吧!”

知道了问题。一个空军中队,一踩脚踏,就把农庄毁了。“玩得好!”

当然,人有惰性,但惰性是失望的表达方式。没错,人逃了。司令亚里亚本人曾两三次用手枪吓唬在路上遇到的颓废的士兵。他们粗鲁地回答他的问题。人们非常想把制造灾难的人抓起来,除掉他,救一切!如果有人用手枪瞄准,一切都好了……那只能是为了消灭疾病而活埋病人。司令亚里亚终于把手枪放回口袋。在他眼里看来,这手枪突然太刺眼,就像戏台上的大刀。司令亚里亚在想这些逃兵都是因为灾难造成的。

亚里亚明白,这些人像愿意死的人一样。半月以来,十五万人愿意死。但侵略者要求向他们提供好的借口。

提供好的借口很不容易。赛跑者一生为竞赛跑步,但当他迈步的时候,发现脚边拖着犯人的铁球。而其他竞赛者却轻盈如插翅飞翔。竞争也就没有了意义。这个赛跑者放弃了比赛:

“这样的比赛不能算数……”不在竞赛时,怎么可能让参赛者全身心投入呀!亚里亚明白士兵的想法。

他们也想:“这样的战争不算数……”

亚里亚收回他的手枪,想着怎样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答复。

只有能一个答复,一个。我想向找另一个答复的人挑战:

“你的死什么都改变不了。失败是必定的。但失败以死亡来表现为宜。失败应当是不愉快。你们是为扮演打仗的角色服务的。”

“是,司令。”亚里亚没有小看逃兵。他知道他的答复总是足够的。

他可以去愿意死。他的机组人员也全愿意牺牲。对于我们,这个答复,可说是很坦诚的答复,也足够了:

“送死是很蠢的事……但参谋部必需这么做……就这样……”

“好的,司令。”很清楚,我觉得那些已经死的人为别人作了保证。

14

我太老了,把一切都丢在脑后。我注视着我的橱窗反光的大块玻璃板。在它的底下是人们——显微镜薄片上的纤毛虫。会有人对纤毛虫的家事感兴趣吗?

如果不是这剧烈的揪心的痛,我会像个老年暴君,沉浸在模糊的梦想中。我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编了这个平凡的故事。假得使人作呕。发现歼击机,我会想到温柔的叹息,我就想到带刺的毒蜂。这些脏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我可以造出拖地的裙袍的图画!我未曾见过我的飞机的航迹,不会想到它像拖地的裙袍!我待在这个座舱里就像烟斗放在烟盒里,我怎么可能看见我身后的东西?我是用机枪手的眼睛看身后的东西的。还有!喉头送话器没有出问题!而我的机枪手绝不会对我说:

“它是我们的情人,我们的拖地的裙袍……”这只是不相信和花招。当然我愿意相信,斗争,战胜。但在烧自己的农庄的时候,必须相信:斗争,战胜。怎么可能从中感到兴奋?

生存难。人只是关系的纽结。而我的联系不值什么。我出了什么故障?什么是交换的秘密?为什么在其它的情况下会扰乱我的东西,现在的我觉得荒谬,遥远?为什么一句话、一个动作会使命运无止境地兜圈子?为什么如果我是巴斯德,纤毛虫的把戏会让我感到,把显微镜的镜片当做不同于辽阔原始森林的领土,而是能让我在其上空,作最高形式的冒险行动?

为什么这个黑点——人的房子,下面这个……让我回想起以前的事。当我还是男孩的时候……我想起遥远的童年了。童年,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年代!我是哪的人?我的童年属于我。我属于我的童年属于我就如我属于我的国家。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有天晚上,我经历了奇遇。当时我五六岁。八点钟。八点钟正是孩子们该睡觉的时候。尤其是冬天,因为天黑得也早。然而大人把我给忘了。

乡下的大房子楼下的走廊很大,走廊对着的房间暖洋洋的,我们这群孩子就在这儿吃饭。我很怕走廊,也许因为那儿的灯光微弱,只照亮中心——说它是灯,还不如说它是标记。高高的板壁在万静悄悄的夜里中发出嘎嘎的响声,又非常的冷。家人从明亮的、暖和的房间出来,都坐在那儿,就如是洞穴。

那天晚上,看见我被成人遗忘了,我非常的好奇,踮起脚尖,溜至门把旁,轻轻推开门,来到走廊过道,在那儿偷偷地窥探世界。

细木护壁板的吱嘎响,我以为是天神发怒的声音。模模糊糊看见半暗中的壁板像朝我瞪眼。我不敢再往前走,我用力爬上涡形脚桌子,背靠着墙,待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双腿悬空,心怦怦地跳,像溺水者在茫茫大海中遇到礁石。

这个时候,客厅的门被打开了。两个叔叔,两个畏惧的人,关上身后的这扇门。

在灯光中,在嘈杂声中,他们在走廊里闲逛。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怕得发抖。他们当中的一个叫尤贝尔,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严厉的人,他是正义之神的化身,他从来不逗小孩子。每逢我犯错误,他会皱着眉头对我一再说:“下一次我去美国,要带回一台鞭打机,美国有的是好东西,所以那儿的孩子很听话,做父母的就会省心多了……”

我呢,我讨厌美国。我没被他们发现,沿着冰冷冗长的走廊溜达。我的目光随着他们,耳朵倾听他们的说话。屏住呼吸息,弄得头直发晕。他们说:“现时代……”他们走远了,带走了成人的秘密。我重复他们的说话:“现时代……”然后他们又像潮水一样,夹带着难以理解的宝贝向我涌过来。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这是荒谬的,实在荒谬……”我捡拾他们的话,就如捡拾奇怪的东西。我慢慢地重复他们说过的话,看我这个五岁的孩子是否能理解这些话:“这是荒谬的,实在荒谬……”

于是潮水卷远了叔叔们,又把他们卷回来。这场景给我的生活带来还不大明朗的前景。以恒星的规律性,就如万有引力定律重现。我被永远定在我的位置上,成了秘密交谈的地下听众。而我的两个无所不知的叔叔,正在商量合作建造世界。我家的房子还可以支撑千年,两个叔叔在千年间,以时钟指针的缓慢,沿着走廊走来走去,继续给走廊以永恒的回味。

我看见的黑点可能是在我下面十公里的人的房子。我没有发现什么。也许那是乡下的大房子,两个叔叔在踱步。在孩子的想像中,他们好像在建造雄伟壮观般神奇的东西。

我在万米的高空中看见一个省大的领土。然而一切变得越来越狭隘,窄得令我不能呼吸。我在这儿占的空间要比地面上的小。

我找不到空间的感觉,我对空间已没有了感觉。但我希望有此感觉。我感觉到我在这儿接触到所有男人的所有愿望的共同衡量事物的尺度。

当偶然事件唤醒了爱情,人就按感情办事。爱给了他空间的感觉。我在撒哈拉工作的时候,如果阿拉伯人夜里在我们的篝火周围出现,远远地威胁我们,沙漠就让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留下了印象。这些信息给我们空间的感觉。音乐也是一样,当它好听的时候。当一件旧衣橱唤醒了你的记忆,它的气味也能让你感觉到。感动,这就是空间的感觉。

我也明白,人是不能用任何东西计量和衡量的。真正的空间绝不是眼睛能测量的,只能用头脑去感觉。它由语言表达,是语文使各种事物联系在一起。

我以后会更好地理解什么是文明了。文明是信仰、习俗、知识的遗产,经过几个世纪慢慢积累的。有时难以通过逻辑判断,而是由它们自我判断,有如道路,它们之所以能通往某处,是因为它们给人打开它们的使用的空间。

当然,人们通过旅行逃到外面去寻找空间。但空间是找不到的,它是被人造出来的。回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当人需要感觉自己的时候,他需要赛跑,合唱或打仗,这是他们为了与别人,与世界联系的活动了。但这些活动是多么的没有意义!如果文明是先进的,它使人的这个愿望得到满足,不用他到处活动。

在这个寂静的小城里,天空灰蒙蒙的还下着小雨,我看见一个幽居在隐修院的残废女人倚在窗边沉思。她是谁?他们怎么她了?我将判断,文明的小城怎样对待这个女人。我们不活动的时候,价值是多少?

多米尼克有很多人祈祷。拜倒下跪不动的男人才算是男人。巴斯德常常屏声敛息,在他的显微镜上观察。只有在观察的时候他才是条汉子。他为他的事业努力奋斗,他分秒必争。他大步前进。虽然他不动,他已经发现了空间。因此,塞扎纳虽然不动不说话,看着他的草图,但他的存在是无法用思想估价的。他不说话、体会、判断的时候才算是条汉子。他的画幅使他变得比浩瀚海洋还要伟大。

童年的房子给了我空间的感觉,奥尔贡特村的房子给了我空间的感觉。显微镜给了巴斯德空间的感觉。诗人打开空间,惟有文明带来柔弱的、美妙的财富。因为空间不是用眼睛就能看见的,而是脑子感觉到的。没有语言的物体绝不是空间。

感觉怎样才能用语言激起我,在一切都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园子里的树才是一个家庭老辈的船,又是射击的障碍物;炸弹严重威害着城市,像是人民躺在黑暗的大路淌血;法兰西像被捅的蚁窝般乱糟糟;我们不是和真正的敌人作斗争,而是和冻冰的脚蹬,拉不动的操纵杆,滑扣的螺钉……“你可以下降了!”我可以往下飞了,我马上往下飞。我将要在埃勒斯的低空飞。身后有千年的文明帮助我,但它一点也帮不了忙。大概不是报酬的时候。

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每分钟三千五百三十转,我没有控制我的高度。

我旋转着离开红得可怕的太阳,在我下面五六公里的前面,我看见一块浮冰一样的云。法兰西的一部分被云遮住了。埃勒斯也被云遮住了。我想像着,浮冰云下,一切都可能是发黑的。那儿是炖着战争的大盖碗。道路不通,大火熊熊,物资流失,农庄被毁,混乱……到处是混乱。他们像老鼠在石头下似的,在云下,到处乱跑。我的飞机下降好比坠机。我们必须在他们的混乱中前进。我们又来到破损的野蛮中。下面,一切都在变化。我们好比有钱人,一直生活在花团锦簇之中,一旦破产,只能和乡人一道吃粗茶淡饭,家庭不和,愁吃愁穿,万事皆空,被迫搬迁,遭人白眼,贫病交加,死于肮脏的医院。在天空遇难,至少还死得干净!在冰与火中死亡。在太阳里,在天空,在冰与火中。而在地面上,就要腐烂在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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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官,向南飞。我们的飞行高度最好在法兰西地区改变!”

看着这些已经发黑的道路,和平万岁。在和平时期,一切“闭关自守”。傍晚,村民回村,种子收回谷仓,人们把整理好的衣服收进衣橱。和平时期,大家知道在哪儿找每一件物品,大家知道在哪儿找每一个朋友,人们也知道晚上去哪儿睡觉。啊!当正常的生活被战争取代,和平就使去了生命的意义。

和平是阅读一张脸孔,是通过这张面孔对外表现出他的感觉和位置,当它们形成了面孔不能随的东西时,就像土地的不调和的矿物一旦结在树上。

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我在黑色的道路上空飞翔,路像不断流淌的无尽的糖浆。有人说,法兰西在疏散人口,这已不是真的了,是他们自己在逃亡。这些人往哪儿走?他们向南走,觉得南面就有吃的住的,好像那儿有好客的人接待他们。但南方也是人口挤得满满的城市,他们睡在库房里,吃的也很差。因为逃亡的人越来越多,最慷慨的人也慢慢变得越来越吝啬。随着这泥浆的江河缓慢地淹没他们,什么地方也供不起法兰西长期吃住!

他们能去哪儿?他们不知道!他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这些沙漠旅行队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绿洲,绿洲都挤满了人,多余的人又返回沙漠旅行队里,它靠近勉强支撑的农庄,从第一晚就用尽了农庄的物资。它扫荡农庄有如虫蛀掉一根骨头。

敌人的进攻比逃亡的人流的速度快。在某些地方,装甲车比人流还要多。江河涨了,回流了。德军的师团在泥泞中行走,在一部分地方会遇到令人惊诧的反常事情,在其它地方杀人的人,在这儿却给逃亡的人喝的。

我们从驻扎的十几个农庄里撤退,我们慢腾腾地从农庄中穿过。

“你们去哪儿?”“不知道。”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再没有避难的地方,没有路可走。然而他们还是撤退。北方有人踩了蚁巢,蚂蚁四散。不慌不忙地、艰苦地、没有希望地,但不失望,好像是应该的。

“是谁指使你们撤退的?”总是市长,上面的助理。一天早上三时左右,传下令来,弄整个农庄一片忙乱:“大家撤吧。”

他们想到了这一着。半个月以来,他们看见撤退的人路过,他们放弃了永远保护家园的念头。但他们因为很久不再流浪,他们用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建设家园,让后代子孙从出生起就接受家园,磨光家具,带着它们直至闭眼那一天,把家园留给后代。现在这家保不住了,大家都走,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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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们在路上的亲身经历就心情沉重!为了完成任务,我们有时在同一个早上看看阿尔萨斯,荷兰,法兰西的北部,和大海。但我们的大部分原因出在地面上。地平线上常被拥挤的人群挡住。几乎不到三天,我和度特尔特看见我们驻扎的农庄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