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在这冰冷的房间里,没任何东西比我这简陋的寺院——床更好的了。经一天劳动,我在这里幸福地享受着休息的同时也感到安全。我不会被任何东西威胁。白天,我在严酷的工作条件下还要严防高空、伤人的投掷物。白天,我的身体饱受痛苦,被无情地撕毁。白天,我无力支配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任何人可以夺去我的躯干,抽去我的血。还是因为有了战争这个现实,各种附件都从我的身体里当成商品卖掉,我不再是它们的主人。如果有人,要你的眼睛,你就得把你的看东西的本事让给他;看门人来了,要你的腿,你就要把你走路的本事让给他;看门人来了,带着火炬,要你脸上的肉,你只是一个作为赎金的妖怪,向他转让你笑的本事,向人表示友好的本事。因此,白天,我的身体是可以暴露给我的敌人,让他们伤害它,还可以变为生产牢骚的工厂。现在它是我的朋友,听我的话,跟我做好朋友。在我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蜷成一团,用于享受生活,舒舒服服地打呼噜。但我必须跳出被窝,用凉水洗涤它,剃刮它,穿上衣服,把那生铁碎片献给炮弹。刚从被窝出来,就像把它从妈妈的怀抱里硬拽出来,从妈妈的心口拉出来,从小就让我离开疼我、爱我的妈妈。
犹豫之后,考虑之后,拖延片刻之后,我从被窝里爬出来,紧咬牙关,跑到壁炉旁,拿来一堆木柴,波上汽油,壁炉着火之后,我又一次走过我的房间,钻进被窝,暖和身体,用鸭绒被蒙住头,只露出眼睛,监视我的壁炉。开头它没有反应,然后发出短促的火苗,照亮了天花板,然后炉火熊熊,像在组织节日活动。它噼噼啪啪地响,呼呼地叫,好像在唱歌。快乐的就像乡村婚礼的宴会,人们开始喝酒,取乐,互相用手肘碰撞。
我感觉就像被温暖的火保护着,被忠心的,殷勤的牧羊狗看护着。它很有责任心,我看着它,心里温暖而舒适。节日热闹到了高潮,天花板上晃动着人影,屋内暖洋洋,奏响了美妙的音乐,屋角炉火熊熊,房里充满迷人的烟味,松脂味,我在朋友身边跑来跑去,现在我跳出被窝,跑到火炉旁,就像跑到最大方的朋友旁。我不知道我是要烤烤肚子还是烤暖胸窝。我被这最热烈、最耀眼、最灿烂的火光吸引着,它正在竭尽所能的介绍自己。
我就这样,三次点着火炉,躺下,跑到火旁烤火:我三次穿过我的冰冷的房间,冻的牙直哆嗦,体会远征北极的滋味。我曾经跨过无边无际的沙漠,向舒适的中转站飞去,如今这熊熊大火给了我补偿。它在我面前燃烧,为了我,跳它的牧羊狗式的舞蹈。
这个故事几乎没有什么意思。我却认为是一次非常有用的探险。这个屋子给我的感觉,是我作为游客参观这里体会不到的。它非常一般,只有一张床,一只水罐,一个破炉。我只会在这儿打个盹,我怎么做才能分辨出它给我的三种感觉,它像分为三个省,三种不同风俗,瞌睡的、火的、沙漠的感觉。我怎会有不同的体会:首先是孩子躺在妈妈怀里的,被保护着,被爱抚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士兵的感觉,为受苦而生的身体的感觉;再就是一个人的,受益于火的感觉。火是部落的地方。火招待了所有的人。朋友来探访的时候,我们盛情的款待他们,他们把椅子拉到火旁,谈白天碰到的问题、不安、家庭。他们一面搓手,磕烟斗,一面说:“不管怎么说,火给了人光明和温暖!”
以后不会有火让我体会到温暖,再没有冰冷的屋子让我体会探险的滋味。我从梦中醒来,心里很空虚,非常的疲惫。听到有一个人的声音,度特尔特的声音,他还在坚决地表达他的空想:
“校官,稍稍踩踩左边的脚踏……”
12
“虽然我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我仍然是一个打过败仗的机组人员。我无法从失败里走出来,满脑子全是失败。我的手里就拿着失败的标记。”
管瓦斯的仪器的开关结了冰。我只能向高速转动。现在我的两截废铁向我提出了罢工。
我开的飞机的螺旋桨的桨距的增加量限得太低,我非要加速飞行的话,我不能保证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不能保证马达的超速运行。然而一个马达的超速运行会会导致整个飞机不能正常运行。
有必要时我会切断开关。如果这样做的话,会出现问题,任务就不能完成,飞机受到损失。而这里的地势非常不适合着陆。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不能与地面接触。
因此,问题是我拉开柄栓。经过第一番努力,我解决了左柄所存在的问题,但右柄还是老样子。
假如我让已没有问题的马达,左边的马达减速,我就能安全接近地面。我若要让左边的马达减速,就必定要加强右边的马达的侧拉力,而它定会让飞机朝左飞行。我必须顶住旋转。但目前这操作的脚蹬整个结了冰。我控制不了右边马达的侧拉力了,只有给左马达减速,我就螺旋飞行。
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只好冒险超速。在降落的时候,从理论上讲,这是会折断的。三千五百转:如果折断会很危险。
所想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没一件事出到点子上。我们的世界里是由相互不配合的齿轮构成的。问题绝不在齿轮,而在技术人员。缺少的是技术人员。
仗打了九个多月了,我们还没有解决技术上的问题,让机枪和操纵杆适应高空的气候。我们碰到的不是所有人的疏忽。大部分人是正直的,有觉悟的。原因是他们的懒惰才造成现在的后果。
就像把我们的命全都交给了这些不管用的零件就像命运压在我们大家身上。就像压在面对坦克的配备了刺刀的步兵身上。它压在一比十比例的对抗敌人的机组人员身上。它把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交给了改造机枪和操纵杆的人身上。
我们在盲目的管理机构里生活。管理机构是机器。管理机构越完美,就越能控制人的专断,专横。在完美的管理机构里,人起齿轮机构的作用,懒惰、不正直、不公平在这里根本不存在。
但像机器老用一种方法地控制系列动作,管理机构也不创造。它掌握什么人对待什么人失误;什么样的办法处理什么样的问题;管理机构的设立不光是为了解决新问题的。如果在冲压、冲制的机器里加上木制的零件,也不可能做成家具。要机器适用,人必须懂得使用它的方法。但在用于掩饰人的专横的管理机构里,齿轮机构拒绝人的介入,它们拒绝技术人员。
从十一月份起,我是三十三大队二中队的成员,我刚到大队,我的同事就告诉知我:
“你要到德国去散步。不带机枪和操纵杆。”然后他们又说,就算安慰我:“放心吧,你到了那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等你发现歼击机,它们就把你打下来了。”五月份,就是六个月之后,机枪和操纵杆还在冻冰。我想到一种说法,它和我的国家一样古老:“在法兰西,当一切似乎都完蛋的时候,就会有奇迹拯救法兰西。”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况:环境损坏了美丽的管理机器,它停止了工作,没有更好的办法,人们就用达不到标准的人来代替它。而人救了一切。
鱼雷把空军部炸为灰烬的时候,人们急忙找来一个下士,对他说:
“你负责把操纵杆冻冰的问题修好。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修吧!但如果半个月之后还修不好它们,你就去坐牢。”
大概那个时候,操纵杆就不再冻冰了。我知道解释这毛病有很多种说法。北方某省的征用委员会征用小牛犊,也不能把所有怀孕的母牛全杀死取出腹中的牛胎呀!机器的齿轮——征用服务处的长官没别的权力,只有齿轮的资格。他们全听从另一个齿轮的,就像在同一个手表里,所有反对都无用。因此,机器开始出现问题,就轻易被用于屠宰小牛犊。哪怕只有很小的问题。本来它可以在毛病更为严重的时候,才开始屠宰长官。
我被全面的失败弄得心灰意冷。都是因为我觉得去掉一个马达不碍事,我就在左边的操纵杆上又使了力。我是不情愿去做的,力气可能太夸张了。最后我放弃了。这番努力颇费心机。说实话,人不适宜在万米高空使力。这番心力非常痛苦,尽管迷惘中有一部分意识被唤醒。
假如他们愿意,马达会爆炸,跟我无关。我用力呼吸。如果我任性,我不能再呼吸。我记得以前吹气能把火烧旺。我把火吹旺。我想让它旺起来。
好像什么东西让我弄坏了,再也修不好了。在万米高空用力过大会导致心肌撕裂。心是很脆弱的,为了如此粗重的活弄伤了它是非常不值的。这就好比同烧钻石去煮一个苹果。
13
这就像烧掉北方所有的农庄,却没能阻挡德军的侵入进攻,甚至仅仅拖延半天功夫也不行。然而农庄的储存物、古老的教堂、古老的房子、许多的纪念品、上了漆的胡桃木地板、衣橱里的漂亮衣物、窗帘、一直用到今天的没有损坏的东西——而现在,从敦克尔克到阿尔萨斯,我看见它们全被毁了。
从万米的高空观察,“燃烧”这个词非同一般。因为,从高空看农庄,和看树林上面一样,只看见凝然不动的浓烟——一种白色的好像霜。火隐藏在浓烟下面。在万米高空,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既然它不再有动作,没有劈啪响的火焰、灰烬、片片黑烟,只有凝固在琥珀色中的奶灰色的东西。
人们是不是要拯救这些树林?拯救农庄?从我看见的局面上看,火烧得很慢,慢慢地延伸。
说到这儿,我有很多话要说的。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我们不惜牺牲农庄”,肯定有说这话的必要。战争时期,农庄不是传统的纽结。在敌人的手里,它们只算得上老鼠窝。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就如三百年的老树,可以为你家乘凉,但它们妨碍了二十二岁的中尉的射击场。于是他派了十几个人到你家砍了它——时间的杰作。他们只用十分钟的时间,弄掉了三百年的成长,三百年的时光,三百年的家庭保护神,在树阴下的订婚的回忆。你冲他们喊:“这是我的树!”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在打仗。他们是有道理的。可是他们烧农庄,为的是玩战争的游戏。一样,人们拆毁公园,牺牲机组人员,用步兵对付坦克,难以表达的不安。因为没什么东西能起作用。
敌人知道一件明显的事实,事实被他们所利用。在广阔的大地上,人占极小的位置。要有很多士兵才能构成长城。部队之间就有空隙之地,这些空隙基本上被流动的队伍占据了,但对于坦克来说,武器不多的敌军和不动的没什么区别。空隙才是真正的缺口。因此得出这条简单的战略的使用规则:“装甲师应当像水一样行动,它应该轻压敌手的板壁。在没有反抗的地方开始进军。”坦克就像这样压板壁。老是有空隙,他们总是通行无阻。
这些坚硬的坦克不费吹回之力地长驱直入,没有东西反抗它们,它们才造成不能修复的后果。虽然冷眼看去它们只进行表面的破坏(例如捕获当地的参谋部,切断电话线,放火烧农庄),但它们起了化学因素的作用,摧毁,不是摧毁人体,而是摧毁神经和淋巴结。在他们闪电般扫荡过的领土上,整个军队尽管表现得像铁板一块,但已经被打了七零八碎。它变成了单独的结块。有人的地方,只有联系不到的器官。结块之间——它们也和人一样战斗,然后敌人随心所欲地推进。当一支军队失去了领导的时候,它不再起作用。
在十五天之内,人造不出武器,甚至……军备竞赛只能失败,是输家。我们以四千万农民对抗八千万工业家!
我们与敌人的数量对比是一比三,飞机数量的对比是一比十或二十,从敦盖斯克开始,是一辆坦克对一百辆,我们没有时间考虑过去的事,我们关心的是现在。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无论任何地方,任何牺牲都不能阻拦德军的进攻。
因此,从上到下,从军到民,从铅工到部长,从士兵到将军,都怀着一种不祥意识,知道也不敢提的。牺牲假如是可笑的或自杀,就丧失了它的崇高性。自我牺牲精神是可贵的:为了救别人牺牲其它人,丢卒保车;在周围设防的营房战斗到死,为了救别人,为他们赢得时间。是的,丢了卒可保车。但没有设防的营房,就没希望救人。人们战斗,宣称要战斗,为了那些人,好像很简单,造成了这些人的罪行,因为城市里的飞机队摧毁了,所以改变了战争。
我听见其它国家的人后来责备法兰西,责备法兰西有几座桥没炸掉,几个农庄没烧,没死人。但事实刚好相反。最令我生气的就是这相反的事实。是我们的东郭先生般的良好愿望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堵住了我们的耳朵。是我们绝望地与事实斗争。尽管没能起作用,我们还是炸毁了桥,为了玩游戏;我们烧毁掉了农庄,为了玩游戏。为了玩游戏,我们死了很多人。
当然,人们早已把这些事忘了!人们忘记桥,人们忘记农庄,人们让人活着。失败溃逃的事实这些行动都已失去了意义。炸桥的人很不情愿去炸桥,这士兵抵挡不住敌人,他弄塌了整个桥。他毁了他的国家,为的是从中得出一幅美丽的战争漫画!
想要人热心投入行动,这行动必须要有意义。烧了麦地,假如能让它的灰烬埋掉敌人,也不失为壮举。但敌人凭着它一百六十个师,会大大地讽刺我们的灰烬和死人。
烧毁的农庄应当物有所值。然而烧掉的农庄只是作为漫画。
死应当死得其所。仗打得好与坏,这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所谓保护一个镇子,大家知道要坚持三个小时!然而有人接到在那儿维持的命令。没办法战斗,他们自己希望敌人摧毁农庄,为了遵守战争游戏的规则。就像可笑的对手对输者说:“你忘了拿这个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