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贡咧咧嘴,他又在斟酌字句。那儿火势大或不大他认为对于我们很重要。他犹豫着:“然而……起了火了……我便赶紧叫他们跳……”因为飞机在十几秒之内就能变成火炬……“我的舱门被我打开了。我错了,舱门刚一开,引进来了空气……火势……我内疚了。”在七千米的高空,好比火车炉膛里的火卷起火浪,而你却只有内疚!我没时间问萨贡,他是出于英雄主义还是羞耻心。估计他也不知道这是英雄主义还是羞耻心。他会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出于内疚……”他特别想弄明白怎么回事,这是很明显的。
我知道人的大脑容量特小,只能容纳一个问题,当你出谋划策绞尽脑汁时,你就会忘了当时用拳打你的疼痛。有一回我的水上飞机出了问题,我快要被淹死了我们以为,我感觉到冰冷的水是温的。或说得确切些,我的意识中没有水温的感觉。意识好像被其他的忧虑占据了。我的意识中没有留下水温的痕迹。这样,跳伞技术把萨贡的意识占领了。萨贡的世界局限就在操纵滑动舱门的手柄、其中一个降落伞把手的地方,他的念头被机组人员跳伞的技术缠住了。“你们跳了没有?”没有人回答他。“有人在飞机上吗?”没有人回答他。
“我认为飞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认为我可以走(他的脸和双手被烧伤了)……我迈过座舱,走到机翼上,我确实向前俯身:我没看见观测员……”
观测员被歼击机击毙了,尸体在座舱里横躺着。“我赶紧往后舱退去,机枪手不见了……”机枪手也被击毙了。“我认为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他想了想:“假如我知道……我就能回到机舱里……更不会烧得那么厉害……在机翼上我逗留了很长时间……离开座舱之前,我检查了那架飞机,使飞机上仰,飞行是对的,呼吸还能承受住,我并不感觉难受。啊!是的,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总是自己问自己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问题:他以为自己在飞机上,飞机着火了,敌人的飞机反复盘旋,向飞机了发射弹药。萨贡说,他没有希望,没有感觉,他有的是时间。他一味沉浸在闲逸里。我一点一点地感受到这不比寻常的感觉,有时伴随着死亡的临近:没料到的闲逸……有人用事实推翻了对战争的描写,什么仓促,慌忙!萨贡呆在那儿,像被时间遗忘了!
“然后,我蹦了,”他说,“我蹦的动作不好,我看见自己在旋转,伞打得有些早,我担心我被缠在伞里。我慢慢的等着稳定,啊,我等了很长时间……”
从这次遭遇的开头至结尾,萨贡回忆着当时等待保留下来的情景。等待火势烧得更旺,等待在机翼上面,不知道等什么。当时往地面跳的时候,他还在等待。
这是在萨贡身上发生的事。发生在普通的萨贡身上的事,这个比一般人还要普通的,不知怎么办的萨贡身上的事。他在深渊的边沿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10
我们在外压减小至正常压三分之一的情况下又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机组人员被耗尽精力。我们哪敢讲话。我曾一两次试着对着脚蹬使点劲,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有一种让人非常劳累却又愉快的感觉,每次都像一种被侵犯了的感觉。
度特尔特想拍照,提前把飞机盘旋飞翔,我尽我所能的在开盘上下功夫,让飞机向自己这个方向拉,为度特尔特盘旋了二十圈。
“高度多少?”“一万零二百米。”
我还在想萨贡的遭遇……人总是人,我们是人。我也还是我。萨贡是萨贡。死了的人已经不能再复活了。矿工有矿工的死法。文学家为了耸人听闻,把死描写的非常吓人。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呢!
在西班牙,人们经过几天的挖掘,从地窑里救出了一个男人,他是鱼雷击塌房子才被埋在里面的。好些人静静地围观他,他们突然有点窘,都来观看这个几乎是从地狱回来的人。他的身上还披着碎石瓦片,因窒息和饥饿,已很麻木迟钝,就如没有知觉的怪物。有几个人大着胆,向他提出问题,他也能专心听着。这时人群的表情又发生了变化了。
人们提的是愚蠢的问题,没有人敢提主要问题。他们问他:“你有没有知觉……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们就像这样在深渊边扔下跳板的,就好像夜里给需要救助的聋哑人抛出跳板。
这个人有能力答话的时候,他说:“啊!是的,我听见崩塌的声音,时间显得特长……”
或者还说:“我心里非常着急,时间太长了……啊,太长了……”或者还说:
“我腰很痛,很痛……”这个人讲的是老实人讲的话。他多次提到他丢的手表……
“我找它……找了很久……但里面实在太黑……”可以肯定,生活教会了人要珍惜时间,或对事物产生爱。他是人,他以人的感觉去感觉世界,就算那是在夜晚崩塌的世界。没人问他那个基本问题,最想了解的问题:“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记起了什么?”他想不起来,只会说:“我自己……”
不管什么情况也不会唤醒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本不应该怀疑的一个外人。生存,就是一开始就要坚强的活着。用一个已备好的灵魂,那简直太容易了。
有时光亮突然会使命运转方向。这光亮只会是突然的幻觉。由“精神”产生的,是要慢慢准备的路。我是慢慢学会了语法的。他们教我学会了句法,我的情感让他们唤醒了。这样一首平平常常的诗打动了我的心。
然而,此刻我没感受到任何爱,但不,今晚有什么事情启发了我,我拖了沉重的石头献给看不见的建筑。我已经准备过节。我没有权利说,出现了一个让我也不认识的我,因为我正在改变着现在的我。
我希望有什么战争的奇遇,除了这没有意思的准备工作。就像学语法一样,以后要付出的……由于慢慢地消耗,我们的年青生命在退化。我们在慢慢的变老。任务也在衰老。在高空的时间相当于在地面生活多长时间?在一万米的高空中生活一小时相当于地面一个星期、三个星期、一个月,能锻炼心,肺,动脉,再说,我不觉得问题有多大,半昏迷状态像给我增加了好几个世纪:我在老人的恬静中沉浸,着装时的激动心情似乎是很远很远的事,已经不存在了。埃勒斯在憧憬无限遥远的未来。
战争?奇遇?在战争中哪有奇遇?我在十分钟之前差点消失了,而且我没什么好说的,除非在三秒钟时间内看见小黄蜂。持续了十分之一秒的奇遇。不过,我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它。“校官,稍微踩一踩左边的脚踏。”度特尔特难到不记得我的脚踏结了冰?我记起一幅童年时我曾心仪的木刻画:北面是曙光为底,画面是毁坏的帆船的奇怪的墓地,在大海中凝然不动。它们水晶般的手臂在夕阳中慢慢展开。在死寂的气氛中它们张开保留着风痕的帆,就如一张床保留着柔肩的痕迹,使人感觉到它们又硬又直,发出折断的响声。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结了冰。操纵杆结了冰。机枪结了冰。我问机枪手:
“你的机枪怎样?……”“没什么呀。”“啊!好。”
呼气管里的冰针被戴了面罩的我给咳出来了。我必须不停地通过软橡胶压压窒住我的结了霜的塞子。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掌心里嘎吱作响。
“机枪手,氧气还有吗?”“还有……”“瓶里的压力多少?”“嗯……七十度。”“啊,还好。”
对于我们来说,时间也好似结了冰。我们似乎是三个老人。一切都不动,着急也没用。没什么是残忍的事。
战争里哪有奇遇?有一天,司令亚里亚提醒我:“你要小心!”小心什么,亚里亚司令?眼睁睁的看着歼击机以迅雷的速度落在你的头上;歼击机群在离你一千五百米的上空,它们发现你在它们下面,不急不慌,迂回曲折,锁定方位,瞄准你,你却对这些一无所知。你现在就像在鹰爪下的一只小兔子。兔子以为自己活着,还在草地里玩耍。但已经成了老鹰的一顿美餐。粘在视网膜中比落到陷阱里强,因为鹰不会再放过它。
而你还在继续飞行,做梦,观察地面,你已成了敌人的一颗棋子。
九架歼击机直升空中,高兴的时候,还翻个跟斗,它们的时间很充足。它们以每小时九百公里的飞快速度发出炮箭,从不放过它的目标。轰炸构成强大的射击力量,能有效地做好防卫,但侦察机组在天空中孤立无援,肯定打不过七十二挺机枪,它们的子弹非常厉害就光光束就能把我扫描出来。
就在你们知道有仗打的时候,歼击机就像不敢接近的不动声色的眼镜蛇,一下子放出毒液,就在你们上空。眼镜蛇猖狂地摇晃着,抛出它们的电光,继续摇晃着。
歼击机消失之后,其它东西也就没有造成损坏。连表情都没变。变的是天空,没有任何敌物,重归和平。歼击机已经变成公正的证人,当观察者切开的颈动脉喷出第一道血,当右马达的发动机罩喷出第一道火焰,毒液渗入心脏,脸上的肌肉痉挛,眼镜蛇盘成一团了。歼击机组不能再杀人。它撒播死亡,它路过的地方死亡发芽。
当心什么,司令亚里亚?碰上歼击机,我想不出主意来。它们真的存在吗?它们盯住了我,我还是不相信它们的存在!
当心什么?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大地空无一物。
从十公里那么远观人,看不出那是人。太远了看不到它们在干什么。长焦距的照相机竟然变成了显微镜。必须要有显微镜才能看见——看不见人——人仍然能脱开这仪器——但看得见人影,大道,大炮,车队,平底驳船。人在显微镜的一个小薄片里做实验。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者,对于我来讲,只管在实验室里研究战争。
“他们射击了吗,度特尔特?”“我认为他们开火了。”度特尔特什么都不知道。爆炸的地方太遥远,浓烟与地面混在一起。发射的炮弹不准确,不可能打到我们。我们在一万米的高空,根本就不会打到这来。他们射击是为了定住我们,让我们反击,就是为了驱赶我们。在浩瀚的天空,没有了歼击机,天空就像雨过天晴没有一朵乌云。
地面上的人能看见我们的飞机,是由于高空飞翔的飞机拖带着珠色的虹霓,就像新娘拖着的婚纱。火流星经过造成的震动,使大气屋的水蒸气凝聚。我们从水针般的卷云退绕过去。如果现在的条件有利于云的形成,我们的航迹会逐渐地加厚,成为乡村上空的晚霞。
歼击机通过机身上的无线电报、大片的爆炸、我们拖带的虹霓,向我们扑过来。然而我们却沐浴在似乎是虚拟的星空中。
我很清楚,我们以每小时五百三十公里的速度飞行……感觉我们好像没动。而这里发生一切都在空间。这样看的话,尽管地球以每秒钟四十二公里的速度运行,它也只不过是缓慢地绕太阳转。运行一周要用一年的时间,它也耗损了,我们也是,在这万有引力的练习中,我们慢慢地适应。你是在问空战的密度?就好比教堂里的尘粒!尘粒,可能我们引来几十或几百的尘粒甚至更多到我们身上。但抖动地毯时抖出来的尘粒,慢慢地升到太阳里去了。
亚里亚司令,你是要我当心吗?垂直往下看,我只看到了不同年代的小玩艺,在纯水晶下。我转身面向着博物馆的橱窗,但是背光。在我们前面遥远的地方,可能就是丹麦和大海。但用余光看,再大的东西也看不清楚。目前太阳太低,我俯瞰一块闪闪发亮的板块。
“透过这蹩脚货,你到看见什么,度特尔特?”
“往下看,能看到的,校官……”“嗨!机枪手,有没有歼击机的消息?”“没有消息……”事实上,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是不是被敌机跟踪,难到是他们从地面上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在我们身后拖着类似我们的“室女星座的儿子”的收藏品。
“室女星座的儿子”我想像不出来。眼前出现一幅图画,我自认为它很迷人:
“……就如绝色佳人般可望不可即,我们只能追随着我们的命运,慢慢拖着缀着冰星的裙袍……”
“稍微踩一踩左边的脚踏!”这就是现实。我又回到我的蹩脚货的诗意上来:“……它的追求者被我的飞机的螺旋飞翔引起满天空的螺旋飞翔……”踩踩左边的脚踏……踩踩左边的脚踏……必需做得到才行!
“绝色佳人”错过了螺旋飞翔。“如果你在唱歌……校官,转过眼去看。”我唱歌了吗?而且,度特尔特打断了我的轻音乐式的念头:“照片已经拍得差不多了,马上就可以朝埃勒斯方向飞了。”
我可以……我可以……当然!我们要把这个时机掌握好。
看!负责瓦斯的操纵杆也结了冰了……我在想:
这个星期有三分之一的飞行员完成任务回来。这样说来,战争的危险性太大。假如我们是能活着回来的人,我们的功绩也没什么可说的。从前我可是生活在奇遇中:建设邮电航空线,撒哈拉分站、南美分站……但战争绝不是真正的奇遇……历险,它只不过是奇遇的代用品。奇遇是来源于它所建立的丰富的联系、它提出的问题、它的造就上。要把扔硬币、猜正反面的游戏变为奇遇,把生死押在它身上是不行的。战争不是奇遇,战争是疾病,好像伤寒。
也许我会明白,我惟一的战争的奇遇是,我在奥尔贡特的房间的奇遇。
11
我曾经在奥尔贡特·圣第兹尔郊区的农庄暂住过。一九三九年我的机组驻扎在圣第兹尔。奥尔贡特村的房子很简陋,墙是用柴泥搭的。夜间的温度非常低,农用溉灌的水都结了冰。着装之前,我的任务就是把炉火点着,但要点炉火就要跳出暖烘烘的被窝,我高兴地把被子卷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