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是一百零三个!”我会很得意的。
我身边的所有零件各归其位,收到它们完好的信号后,我轻松了。管道,电缆等内脏组成流通网络,是接在飞机上的机件。飞机上的机件就像我的亲人。我转转这个键,慢慢加热了我的衣服,氧气太热,烧热了我的鼻子。这氧气是随着飞机的上升,通过复杂的工具供给的。飞机哺育了我,起飞之前我没把它们当作人类,现在飞机哺育我,我对它产生了子恋母的感情,乳儿的柔情。我身上的重量已分散在各支撑点。三层的折叠衣服,沉重的降落伞压在座位上。我巨大的鞋踩在平衡杆上。带着又硬又厚的手套的双手在地面上难以行动,到了天上便任意地操纵开盘,操纵开盘……操纵开盘……“度特尔特!”“……上……尉?”
“首先检查你的开关,我只听见你断断续续的声音,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你的……上……”“摇摇你的破玩艺!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度特尔特的声音清楚了:“听得很清楚,校官!”
“好的,今天操纵装置照例还是结了冰。开盘很硬,而平衡杆整个都固定了!”
“海拔多少?”“九千零七米。”“温度呢?”
“四十八度。你呢,氧气供应可以吗?”“没问题,校官。”“机枪手,氧气可以吗?”
没人回应。“喂,机枪手!”没人回应。
“度特尔特,你听得到机枪手的声音吗?”
“听不见,校官……”“叫叫他!”“喂!机枪手!机枪手!”没人回答。
俯冲之前,我用力摇晃飞机,如果他睡着了,我得弄醒他。
“校官?”“是你吗,机枪手?”“我……嗯……是的……”“你没弄清氧气情况?”“不是的!”“那为什么不回话?”
“我在做无线电试验,断了电源!”“你混蛋!我警告你!我差点就要下降飞机了,我以为你死了!”“我……没死。”
“我知道。但你别再自作主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通知我!在断开电源之前!”
“对不起,校官,我知道了,校官,我会通知你的。”因为氧气出现问题时,机件没什么变化,人隐约有欢快感,几秒钟内就会晕倒,几分钟内死亡。因此要不断检查氧气的供应,开员也要常常查看乘客的状况。
我轻按面罩的供应管,让鼻子充分享受阵阵热气所带来的生命力与活力。
总之,我正在执行我的任务。我只感到行动时身体的快意。我既没有临危的胆怯(着装时我有点不安),也不觉得在完成伟大的任务。西方与**的斗争这次成了我行动的内容,成了我对操纵杆,手柄,开关的活动。这很好。圣徒爱上帝,在对点燃蜡烛的喜爱上就能看出来。圣徒在漆黑的教堂里以同样的步伐行走。当所有的烛台点亮了,他就搓搓双手,很自豪了。
我也洋洋得意地解决螺旋桨的桨距问题。使航向保持在将近一度,如果度特尔特稍微看一下罗经,他会惊叹的……“度特尔特……我……罗经上的航向……可以吗?”“不,校官,太偏了,偏右点。”
糟糕!
“校官,我们经过边界了,我开始拍照了,现在,海拔多少米了?”
“一万米。”
6
“校官……看罗盘!”不错,我的飞机偏左了。并不是出于随意……是阿尔贝逼迫我这样干的。我猜它应该离这里很远,但它已以“立即歼灭”的重量压在我身上。在我行动不便的身躯里隐藏的记忆力有多强!我记起飞机坠落,脑袋开花,糖浆般黏糊的昏迷,躺在医院的夜晚。我的肉体凡胎害怕敌机的疯狂扫射,它要避开阿尔贝。我没盯着它的时候,它便朝偏左方向去了。它向左面射击。像一匹老马,为了活命,受了惊,就不相信眼前的障碍。它关系到我的肉体的生死……而不是我的精神,灵魂……我刚刚分心,我的肉体就趁机回避阿尔贝。
我感觉不到什么的困难,我不再想误了任务。我相信我刚才有了这样的心愿。我想:“喉头送话器会出现问题,我困了,要去睡了。”我把这张懒人床想像成一幅极妙的图画。但其实我也明白,对一项失误的任务是无任何指望的。除了一种让人难受的感觉。就像一种必需的蜕皮没完成一样。
这样我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我小时候……“……校官!”
“什么事?”“不,没事……我还以为看见……”我讨厌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东西。
不错……我小时候,要上学,要很早起床。早上六点就要起来,天又冷。我们揉睡意朦胧的眼,为毫无趣味的语法课而发愁。我希望自己生病,躺在医院里,温柔的修女把甜甜的药水送到我的床头。对这类“天堂”我自绘了千幅幻想的美好画面。当然,如果我得了感冒,我会故意咳嗽得声音很大。而在医院里醒来时,我听见上课的铃声,那是为别人响的,如果我装病,铃声对我会是煎熬:它把我变成幽灵。外面响的是真正的时间,上课时庄严的时间,热闹的课间操的时间,热气腾腾的饭堂开饭的时间,外面,时间给活人创造了丰富的生活。但我在天上,已被生活遗忘了,为淡而无味的汤药、潮湿的床、不辨何味的时间和孤寂的房间、漫长的等待而恶心。
对一项失误的任务,是没什么希望的。
7
当然,有时候,任务让人不满意。显然,我们像在玩模仿战争的游戏。我们在扮演着宪兵、小偷的角色。我们正确地遵循所谓的道义、标准去行动。昨晚我就是这样驾车在路上急驰的。卫兵按命令在车前架起刺刀,因为它可能是坦克!我们在玩坦克前架刺刀的游戏。
对这残酷得让人无法明白的事情,我们怎么会激昂。很明显,我们在扮演哑角至死的那一天!为难以理解的事去死,太可惜了!没人会激昂地着装。圣人欧席代应该是经常作出奉献的完美的男人了,碰到这情况,他也会躲到一边去。我的同事们穿上戎装后也沉默,神色粗暴。这不是英雄的害羞神色,绝没有掩饰激昂的意思。它流露了他们的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了解这神气。当一个部下不明白主子所下达的命令的意思时,他的神气就是这样,但他们会忠诚地执行命令。他们都想像着自己的宁静的房间,但他们不会想到那儿去睡觉!
因为重要的不是什么兴奋激昂。大失败时期,没有兴奋的希望,重要的是行动,而每个飞行员对此是什么看法,那是无所谓的。我认为孩子想到语法课会兴奋,那是做作可疑的。重要的是要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目的在于立刻流露出自己的反感。这目的不是为了“智慧”,而是为了“精神”。“精神”明白什么是爱,但它睡着了。而诱惑,我明白它的目的,当“精神”睡着时,被诱惑就是被诱惑,是让步于“智慧”的理由。
山体坍塌,我赔上性命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他们不断对我说:“你听从分配就好了,让你去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岗位。你在那儿比在空军中队里还有用。开员,那是可以成批地培训的……”论证本来就是不容争辩的,所有的论证都是不容争辩的。我的智力赞成,但我的本能把智力压倒了。
为什么当我没有丝毫要反对它的时候却觉得这推论是假的?我想:“储存知识分子,就如将果酱罐子摆在做宣传的货架上,为了战后被吃掉……”这不是答案!
今天我还是和同事们一样,起飞了,没有什么推理,不管存在的事实,没有反对。我知道我有理由反对。我对自己承诺,如果我能生活,我会在夜去到农庄里散步,到时候,我也许能习惯。到时候再看吧。
也许,到那时,对我看到的东西我无话可说。我觉得一个女人漂亮,我无话可说。很简单,我看着她在微笑。知识分子转变脸孔,要一一地加以解释,但看不见脸上的笑容了。
了解,不是拆卸,也并非解释。这是走进幻觉。但为了看见,首先最好参加最艰苦的学徒时期……一整天看不见我的农庄。执行任务前,它是柴泥的墙,有点脏的农民。现在是距我十公里的下面的一点点沙砾,就是我的农庄。
但今晚也许会有一条看门狗醒来,吠。我一向喜欢这样迷人的农庄:在寂静的清夜里,在一条看门狗的吠叫声里,做着梦的高高在上的农庄。
我没让他人理解我的种种希望,对此我毫不介意。只要这睡着的安静整齐的农庄只为我出现,还有农庄里那些储存种子的,关着牲畜的,保留着习俗的房子的各种的关闭的大门!
农民们晚上从田里归来,吃完饭,哄孩子睡下,然后静静地安歇。万籁俱寂,除了乡下那漂亮被单下传出的缓慢的气息声,像雷雨过后,大海上波涛的起伏。
夜间结算期间,上帝停止使用财富。当人们因沉睡而松开手指,张开双手直至天亮,我觉得储存的财富这样更显分明。
于是我或许看着无名的东西。就像盲人由手掌牵引着向大火走去。它不懂如何描绘火,但它找到了它。也许,这样,出现了要保护的东西,无法看到的,但在农庄的夜的灰烬下,像火炭般硬。
对一项失误的任务我没有希望。要理解一个简单的农庄,首先必须……“校官!”
“怎么啦?”“六架歼击机,六架,在左前方!”这声惊叫像晴天霹雳。
必须……必须……然而我还要及时行乐,要爱的权利。我要弄清楚我是为谁而死的……
8
“机枪手!”
“校官?”“你听见了吗?六架歼击机,六架,在左前方!”“听见了,校官!”“度特尔特,他们发现我们了吗?”
“已经发现了,向我们瞄准了。我们在他们上空五百米。”
“机枪手,听见了吗?我们在他们上空五百米,度特尔特,还远吗?”
“……还有几秒钟。”“机枪手,听见了吗?几秒钟后,我们就要被他们盯住了。”
我看见他们了!很小,像一群毒胡蜂。“机枪手!一秒钟后,他们就逼过来了。我看见了,他们在那儿!”“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我看见了!”我却又看不见了!
“他们准备歼击我们吗?”“对!”“他们上来得快吗?”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不!”“校官,你有什么计划?”是度特尔特在说话。“你要我怎么做?”
我们都沉默了。没什么可打算的。这要看上帝的安排。如果我旋转,我就会使我们的间距缩短。因为我们直奔太阳。在高空如果不上升五百米就甩不掉猎物几公里,到达我们的高度时,他们就能找回他们自己的速度,在太阳里消灭我们。
“机枪手,情况还是老样子吗?”“对。”
“能甩开他们吗?”“嗯……不……行。”这要看上帝和太阳了。
知道将有一场激战(我宁可被敌人杀死,也要作战),我用尽全力为结了冰的脚蹬解冻,我有种怪感,但我还是紧盯着歼击机。我全身压在僵硬的操纵装置上。
我再一次发现,在这次行动中,我的感觉大不如以前。而我着装时不是这样的。我还气愤,正义的气愤。
但没有牺牲的陶醉。我喜欢遇到失败。“机枪手,他们是否被我们甩掉了?”“校官,我们甩掉他们了。”
这就行啦。“度特尔特……度特尔特……”“校官?”
“不……没什么。”“怎么啦,校官?”
“没什么……我原以为……没什么……”我没说什么,不是捉弄他们。我开始螺旋式飞行。
他们会看到我开始螺旋式飞行。华氏五十度的冷温我还在流汗,这不正常。啊!我已经明白了:我头晕,头晕……我一会儿看见飞机的地板,一会儿看不见飞机的地板。掌握着开盘的双手开始发软,我无力讲话,我无力控制自己。失去了控制力……我按紧橡皮管,鼻子吸到一股清新有活力的空气。那应该不是氧气出了问题。是……是的……当然,我很意外,是脚蹬。我用尽全身力气去踩脚蹬。在一万米的高空中,我以摔跤运动员赶集的身份行动,然而氧气毕竟是有限,我只能小心使用它。
我快速的吸气吐气,我的心脏跳得快,很快。就像紧张的小铃铛的铃声。我没对他们说话,开始螺旋式飞行,他们很快就知道我的眼睛时而清楚而且模糊……我冒冷汗,心情不是很好。
生命慢慢回来了。“度特尔特!……”“校官?”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他。“我……以为……”
可我放弃了。说话用去了很多的氧气,讲这三个字我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虚弱,像个刚恢复的病人……“出了什么事,校官?”“不……没事。”
“校官,真让人捉摸不透!”我是捉摸不透,但我没有死。“……他们……有没有人盯着……我……们……”“啊!校官,这只是暂时的!”
这是临时的:这儿是埃勒斯。就这样,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我还以为我死过去了。我记起萨贡。在他参战打伤之后的几天,我们去看望他,那是前两个月的事。在法兰西地区,当敌机包围他的时候,可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钉在死刑柱上了,在十秒的时间里,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呢!
9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跳伞的时候,在机翼上他的膝盖骨被打碎。可他没有撞击的感觉。他的脸和双手严重灼伤,不过没致命的伤。他不紧不慢地给我们讲他的故事,轻描淡写地,就像勤务兵向领导作汇报:
“我被照明弹包围着,凶手们看见了我,马上射击了,突然我的飞机的地板炸开了,我看见有些浓烟,啊!浓烟不算浓,好像来自前舱。我想过那是……哪有连接管你知道吗……啊!那儿火势好像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