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涌上心头的柔情。我回到我的亲人那儿。我回来。我会像个家庭主妇,买完菜,回家,想着给家人做什么好吃的。她动了动食品篮,总是掀起盖住它们的报纸:买回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放在那儿。一样也没忘。一想到亲人意外的惊喜,她微笑了。她闲逛了一会,看一眼货架。
我兴致勃勃地看一眼货架,要不是度特尔特强迫我呆在这块发白的监狱里,我会去欣赏下面的田野溜过。耐心点是没错的,这幅图画是不健康的。那儿的一切全在密谋。外面的草坪有些古怪,十二棵修整的树,就像天真姑娘纯真的首饰盒,是战争时期设下的陷阱。低空飞行的时候,我们没看到表示友谊,却看到鱼雷的爆炸。
从市场回来后我回到云层里。司令的话讲的没错:“你们到右面第一条街的街角,给我买火柴……”我平静了。我的口袋里有火柴。或者说准确点,火柴在我的同事度特尔特的口袋里。我认真的在想,着陆之后,假如我们顺利转移的话,我会向莱克尔代挑战,向莱克尔代挑战。我要在下棋时把他打败。他怕输,我也是。但肯定我会赢。
昨天,莱克尔代爱喝酒,至少……有点儿:我不想伤害他。为了安慰自己,他爱喝上几蛊。飞行回来,他忘记了放下起落架。他让飞机的腹部着陆。可惜。司令亚里亚生气地看着飞机,没开口批评他。莱克尔代是老飞行员了,他知道司令会责备。严厉的批评对他没坏处。司令大发脾气时,他也可以利用反驳时发泄他的怒火。但司令无奈地摇摇头。他想到飞机,他瞧不起莱克尔代。这事故对于司令来说,只是小小的倒霉。一种统计的责任。抓住资格最老的飞行员的痛脚的消遣。莱克尔代是无辜的,只是今天出了一点小问题,这样对待他是不公平的。因此,只关心牺牲品的亚里亚,以最恶劣的语气向莱克尔代质问他对损失的看法。我感觉到莱克尔代一直努力克制的情绪升腾起来了。这就好比你和蔼地把手搭在拷问者的肩上,对他说:“可怜的牺牲品……嗯……他遭了多大的罪啊……”人心是不可思议的。这双温柔的手的本意是博得牺牲品的好感,却惹怒了他。这是向牺牲品投去阴险的眼神,他惋惜没把牺牲品弄坏。
我回到了我的家。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就是我的家。我理解我家的人。我不会误解莱克尔代,他也不会误会我。我非常清楚这种沟通:“我们都是三十三大队二中队的人!”哎!散开的物质重新集合起来了……我想到加霍尔和欧席代。我感觉到这种谈话把我和他们联系起来。关于加霍尔,我问自己:他是在哪出生的?他表现出他的良好的乡下人的品质。回忆让我的心忽然暖洋洋的。那时我们在奥尔贡物驻扎的时候,他和我一样住在农庄里。
有一天他对我讲:“农妇杀了一头猪,我们被她请去吃猪血香肠。”我们三人:伊斯拉厄尔,加霍尔和我,吃着有嚼劲的黑猪皮,农妇还请我们喝白葡萄酒。加霍尔对我讲:“我给她买了这酒讨她的欢心。你应该送一本书给她,并签上名。”他说的是我写的书。我并没感觉到不好意思。为了讨她的高兴。我非常情愿地签了名。伊斯拉厄尔往他的烟斗里加烟丝。加霍尔搔大腿。农妇好像非常高兴收到作者签名的书。猪血香肠非常香。我有些嘴馋白葡萄酒。我给书签了名,我虽然感觉这事有点不正常,但感觉没被看成外人,没被拒绝。虽然我出了这本书,我并没觉得自己是高姿态,更没觉得自己是外人。伊斯拉厄尔亲切地看着我签字。加霍尔依然傻傻地搔大腿。我对他们心存感激。我是这本书的见证人,没有摆知识分子的架子,我变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见证人的身份经常使我羞愧。假如我没有参加战争,我算是什么人?为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必需参加战斗。我崇拜同志们的优秀品格。他们具有优秀品质的人,不去张扬,非常谦虚。加霍尔和伊斯拉厄尔都不固执。他们和他们的工作、职业、职责结成了联系网。和这香喷喷的猪血香肠也联系上了。我为朝夕相处感到很愉快。我可以不出声。我可以喝白葡萄酒。我甚至不以他们为掩护地签名。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们的这份兄弟感情。
我不是要诋毁智力的方法和意识的胜利。我赞扬清楚的智力。但一个没有物质的人怎算是人?如果他只是用眼睛扫了一眼的余光,而不是一个人?我在加霍尔或伊斯拉厄尔身上看到了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在贵劳梅的身上也能发现。
我能从与作家的交往中学到很多知识,比如说我也许能拥有这自由——当我不喜欢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的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寻找其它的工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没有一点自由。都是这工作造成的。
在法兰西,我们几乎死于没有物质的智力里。加霍尔也是。他爱,恨,高兴,发牢骚。他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同样,面对着他,我有滋有味吃着嘎嘣响的猪皮。我尽力完成我工作。它把我们联系到共同的树干里。我喜欢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作为看好表演的观众,我不喜欢它。我喜欢好的表演。我喜欢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因为我是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的一员。因为它抚养了我。我也为抚养它而努力。
我刚从埃勒斯回来,我比任何时候更属于它。我又得到一个关系。我加强了这共通的感情,在无言中品尝的感情。伊斯拉厄尔和加霍尔可能比我遭受了更严酷的险情。伊斯拉厄尔不见了。就今天的飞行情况,我原本活着是回不来的。它给了我坐在饭桌边的权利。和他们无言以对的权利,这权利很值钱,它非常值钱。这是“生存”的权利。因此,我自然地在我的书上写了名……它不可能出事的。
想到那会司令问我话时我发牢骚,我涨红了脸了。我愧疚。司令可能认为我有点古怪。我给我写的书签名,我没有为难,是因为我即便走出了一个图书馆,我仍然惭愧。这把戏不是我玩的。我不是不相信论者,以同意某些动人的习惯为奢侈享受;我本来不是城里人,在假期里找农民的欢乐。我又一次在埃勒斯找寻信念的考验。我让我的血肉之使在危险的战争中经受磨难。让它亏了本。我把全部能给的给了游戏说明。为了使它们不像游戏规定。我得到了司令问我的时候觉得羞愧的权利,也就是参与的权利,跟人联系的权利,情感沟通的权利,拿到和给予的权利。比以前强的权利。达到这充满感觉的权利。感觉到对同志的喜欢的权利。这爱不是从外面来的冲动,不愿表达——从不想——但除了吃永诀的晚饭的时候。当时你有点醉了,酒的香醇令你像挂满果实的树弯腰向着客人。我对机组的喜欢不需要表达,它是由联系构成,它可以说是我的物质。我是机组的一员。就是这样。
当我想起机组,我不能不想到欧席代。我可以说他在战争中的勇猛。但我觉得好笑。他不是勇敢,他把自己的一生给了战争,可能比我们还多。欧席代经常处于我很难得到的状态。我穿装时是一面咒骂的。他不骂人。我们上哪儿他也上哪儿。他去我愿去的地方。
欧席代原来是下士,现在晋升为中士。文化水平可能属于中等。他对自己的情况不太了解。可是他人才好,完美。说职责,他是责无旁贷的。大家乐意像他那样履行职责。对着他,我会自己责备我的小小的自私,疏忽,懒惰,尤其是我的怀疑态度。这不是道德的象征,而是能理解的嫉妒。我愿像他那么生活。根扎得深的树长得美。他的永恒性是美的。他不会失望。
我绝不谈他执行的战争任务。说他是志愿兵?我们也全都是,经常是,执行一切任务时我们全是志愿兵。可是我们是出于说不明白的相信自己的需求。于是我们可能勉为其难。可是他是很自然的志愿兵。他“是”这场战争。他自然到这种地步:需求机组人员作出牺牲时,司令就想起他:“欧席代,你看……”他忠诚战争就如和尚忠诚他信仰的宗教。他为什么打仗?他为它打仗。欧席代为别人,要在战争中寻找自己的价值。生死都没有区别。可能他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这观念的。他一点也不怕死。对于他来说……坚持,鼓励别人坚持,死与生取得了一致。
他开始打动的是我,当加霍尔向他借时计测量基础速度的时候,他回答说:
“中尉……不……这种事使我很为难。”“你真怪!调整十分钟就可以了!”“中尉,空军中队的商店有一个。”“很好,在这个星期中,它一直不放弃这两小时七分钟!”“中尉,时计是不能借的……不符合规定,你不能强迫我做这件事情!”
军纪和下级听从上级的关系可以使欧席代——这个可能葬身火海、出于奇迹没有受伤害的人听从命令,他会坐在另一架飞机里执行另一个危险的任务……但不是一点尊敬地交出贵重的时计,用三个月军饷、每晚像妈妈爱护小孩那样精心照看着时计。看到人们指指点点的情况,就知道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时计的重要。
胜利者欧席代终于完成他的任务,把时计放在心口,还愤怒不已地离开空军中队的办公室。我本想拥抱他。我看见欧席代喜欢的宝贝。他为他的时计斗争,他的时计存在。他为他的祖国丧命了。他的祖国存在,和它们连在一起的欧席代还存在。他和世界没有任何联系。
为此我喜欢欧席代,但不必要说出来。因此我喜欢在飞行中被杀的贵劳梅——我最好的朋友——我避免提起他,我们在同一条航线上飞行,参加一样的创举,我们是用一样的材料制成的。他死了,我也死了一半。我把贵劳梅当做一位不吭声的朋友。我是他的朋友。
贵劳梅、加霍尔、欧席代都是我的朋友。我是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的成员,我是我的国家的一员,机组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一员……
23
我变了很多!司令,这几天,我无聊。这几天,当装甲车入侵扑了空,三十三大队第二中队为完成任务牺牲了二十三分之十七个机组,我认为,我们同意,您是第一个,为哑角的需要扮演死人。啊,亚里亚司令,我郁闷,我受骗了!
我们,您是第一个,紧紧抓住任务的字眼,而它的含义已经不清楚。您本能地推我们,已不是推我们去取得胜利,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推我们改变。您和我们都非常明白,我们获取的情报不能转变给任何人。但您拯救习俗,它的影响是看不见的。您非常严肃地询问我们,就像我们的回答能对坦克仓库、卡车群、火车站、火车站里的火车有好处一样。我甚至感觉你流露出让人讨厌的恶意:
“你们说错了,从开员的位置上能看得很明白的。”然而,司令,您说得没错。我看见的人群,在埃勒斯上空,对他们我没有责任。
我只与我献身的人有关。我只是不清楚我娶了谁。只有当我大量地灌溉泉水我才能生存。我属于这些人,这些人也属于我。以每小时五百三十公里的速度,在二百米的高度,我在云下飞行,我像一个牧羊人,在晚上娶了它,一眨眼的时间,我统计,集合了部队。这群人不再是一群人,他们是人民,我怎会没有希望?
虽然我军失败,我却像走出圣地,怀着浓浓的长久的欣喜。我站在支离破碎的国土中,却像个战胜者。谁完成任务回来时心里不觉得自己像个胜利者?菲涅克向我谈到今早他的飞行:“当我感觉一种自动武器打得太准的时候,我就改向,全速向它直冲过去,擦过地面,喷射出一串机枪子弹,把它发红的光毁掉。就像一阵风吹灭蜡烛。十分之一秒以后,我像龙卷风一样扫过队伍……这下子敌军队伍像爆炸了一样,我看见他们四处乱窜。我好像在玩游戏。”菲涅克笑了,高兴地笑了。
菲涅克,打了胜仗的中尉!我知道任务会改变人,直至加霍尔的机枪手。夜里他在正在修建的教堂里被八十盏探照灯照着,他似乎是举行婚礼的士兵,在枪林弹雨的屋顶下通过。
“您能调九十四度。”在塞纳河上空,度特尔特刚才一直对我说。我下降到一百米。大地、长方形的树林、麦地、苜蓿地向我们迎来。以每小时五百三十公里的速度。看着这被我的机头不断地分开的凌汛的冰块,我有种奇怪的高兴。塞纳河在我的眼前出现。我斜着越过它,它后退,像在自转,这动作给我一种快乐,就像轻轻挥动了一下长柄镰刀。我坐得平稳,飞机上我说了算。仓库的功能非常好。菲涅克输给我四张A,一个玻璃杯。下棋又赢了莱克尔代。当兵的时候我赢了,我就是这个样子。
“校官……他们射击了……我们到了禁区……”是他在计算飞行。我是无辜的,不该受到责罚。“他们的火力怎么样?”
“他们尽了全力了。”“我们在绕圈子吗?”“噢!不……”
他的声调是没有幻想的。我们知道情况。防空射击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春雨。
“度特尔特……你知道……在自己的国土下降是很蠢的……”
“……没下降……练习练习……”度特尔特苦闷。我不苦闷。我快活。我爱和家里人聊天。“嗯……是的……射得像……”
瞧,他活生生的呢!我的机枪手从来都不主动展现自己。我承受着风险,并没觉得需要沟通。大炮打得很响的时候,他才发出“啊呀呀”的声音,总之,他很少说出他的心里话。
但这是他的优点:开机枪。提到专业上的知识,专家也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