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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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航记(3)

利韦埃转回身,挽着洛毕诺低着头小步走。他嘴上流露出苦笑,洛毕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不过您是上司啊。”“是的。”洛毕诺说。

利韦埃想到每天夜里空中发生的事,像是戏剧一样,有伏笔有高潮,各种意志稍有衰退便会导致失败,从此刻到天亮,也许还会有一番苦斗。

“您应该继续扮演着您的角色。”利韦埃说话字斟句酌的:

“如果明天晚上您要命令这名飞行员去冒险飞行,他就应该服从。”

“是的……”“这些人,这些比您更有价值的人的生命,几乎都是由您支配的……”他显出了巨大的犹豫。“这个,很重大。”

利韦埃始终小步走着,几秒钟都没有开口。“如果他因为讲交情才服从,您是在欺骗他们。您本人并没有权利要人家作出任何的牺牲。”“是的……没有。”“还有,如果他们因为跟您有了交情,就以为某些苦活可以不干,您也是在欺骗他们,因为他们还是应该服从。请到这里坐。”

利韦埃慢慢用手把洛毕诺推向了他的办公桌。“我请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洛毕诺。您若是累了,也不应该由这些人来扶您。您是上司。您的软弱要招人笑话的。写吧。”

“我……”

“您写:‘洛毕诺督察员因为某种理由,给菲利兰飞行员某种处分……’您就随便找个理由吧。”

“经理先生!”“我的意思您应当明白了,做吧,洛毕诺。要爱您手下办事的人,但是要爱在心里。”洛毕诺又精神十足,指挥着人家揩螺旋桨毂了。一个迫降场打来无线电报:“看见飞机了。飞机发出信号:转速下降,请求着陆。”无疑又要耽误半个小时了。当特别快车停在半道中,一分分的时间再也越不过一寸寸的土地时,人就会烦躁不安;利韦埃感到的就是这种心情。时钟大针现在描画的是一种死的空间:在圆规的这段跨度中间原来可以包容许多件大事。利韦埃等急了,走出去散心,在他眼里,黑夜就像一座没有演员的剧院一样空。“这么一个夜晚就要浪费了!”他透过窗户,恨恨地望着这片繁星点点的星空,这排神圣的航标,还有这个月亮——这么一个的如同黄金一般夜就被糟蹋了。

但是,只要飞机一离开地面,这个夜晚在利韦埃看来还是美丽动人的。生命在黑夜的腹蕴育着。利韦埃对它很关心:

“你们遇到了什么样的天气?”他传话问机组。十分钟过去后:

“大晴天。”然后又传来越过的城镇的名字,对利韦埃来说,这些也是这次战役中攻陷的城市。

7

巴塔戈尼亚班机的航空报务员一小时后,突然感到像有个肩膀在轻轻抬他一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乌云遮住了群星。他俯身看看地面,找寻农庄的灯光——像躲在草丛中发光的昆虫一样,但是这堆黑草丛中没有任何东西闪光。

他不大高兴了,预感到这一夜将不会好过:前进,后退,占领的土地又要撤离了。他不理解飞行员的策略;他觉得闯入黑夜愈深,就愈像撞在一堵墙上一样。

现在,他窥见正前方的地平线上,有一团好像打铁铺炉火的光若有若无。报务员碰了一下菲波安的肩膀,但是他却没有反应。

飞机在经受暴风雨头几阵涡流的袭击。金属机身慢慢上举,报务员的身体也感到金属的分量,接着又像飘落了,溶化了;黑夜中,他单独浮在空中有几秒钟。钢翼梁被他紧紧攫住。

除了座舱里的灯,世界上的一切他都看不到了。突然他打了一个寒战,感到自己直往黑夜中心坠落,毫无救星,而惟一的护身物竟是盏小矿灯。他呆呆的望着这个发暗的后颈,不敢惊动飞行员问他的打算,只是身子向他倾斜,紧紧的抓住钢翼梁。

微弱的光线中,只冒出一颗头颅和两个肩膀。在掠过的一道道闪电下这个身躯只是一团黑影,微向左靠,脸正对着雷雨。但是报务员看不到一点脸上的表情。脸上露出迎战风暴的神情:那张抿紧的嘴,那股意志、那阵怒火,还有那张苍白的脸与窗外那些倏忽闪现的电光一问一答间的内容,在他看来也是无法窥透的。

然而,他感受到这团岿然不动的阴影所积聚的力量。他爱这股力量。这力量显然鼓舞动着他,同时也保护着他迎向风暴。显然这双抓住操纵杆的手像揪住了猛兽后颈一样,狠狠地揪住了暴风雨;充满了力量的肩膀仍旧岿然不动,令人感觉到深厚的潜力。

报务员想,飞行员总是负责的。此刻,他坐在骑士身后,体味到身前这团黑影表现的质与力,坚忍风驰电掣般朝火奔去。

左边,又亮起了一团弱得像闪烁的灯塔的火。报务员刚要举手碰一下飞行员的肩膀,告诉他,但是看到飞行员慢慢旋转头,朝着新敌人凝视了几秒钟后,又慢慢恢复了原来姿势。这副肩膀始终岿然不动,后颈依然压在皮椅背上。

8

利韦埃出去走了走,排遣又袭上心头的烦闷,他完全是一个为行动、为充满戏剧性行动而生活的人,却奇怪地发现戏剧在转移位置,变成了一个人的戏剧。他想,小城镇的小布尔乔亚,表面非常平静,有时也充满形形色色的戏剧:疾病、爱情、死亡,也可能……他所遭遇的痛苦让他明白许多事情:“这打开了某些窗户。”他想。

将近晚上十一点,他朝办公楼方向走去,舒畅了一些。他用肩膀慢慢挤进,电影院门口的人群中。他举目望望星空,在明亮的霓虹灯的映照下,星星在狭窄的街道上空闪烁。他想:“今天晚上,我有两架飞机在飞行,我要负责整个天空。这颗星在人群中能找得到我,还把我认出来。它说明一种迹象,我有点孤寂,有点与众不同呢。”

他耳边响起一个乐句,那是昨天与几位朋友一起听的一首奏鸣曲中的几个音符。他的朋友听不懂:“这种艺术我们听了都没趣,只是您不承认罢了。”

“也许是这样……”他回答说。他那时感到孤寂,就像今晚一样,但是很快发现了这种孤寂的可贵。这个乐曲在这些庸人中,只对他一人温情地向他诉说一桩秘密。星星也一样。越过这么多的肩膀,用他一人才会懂的语言跟他说话。在人行道上,他被人推推搡搡;他又想:“我不生气。我像个父亲,有个生病的孩子,在人群中慢慢的走,心里惦记着那个家。”

他举目看向人群。想要看看他们中哪些人是怀着文明和爱情在漫步的。他想起灯塔伶仃孤寂的看守人。

办公楼的安静很对他的心意。只有他的脚步声,慢慢穿过一间间办公室。打字机在罩子下面睡觉。大柜子里整整齐齐的关着卷宗。十年的工作经验。他想到这像是在参观银行的保险库一样。里面的财宝沉甸甸的。他想每本册子里记载的东西比金子还要贵重:这是一种活的力量。活的力量,但是睡了,就如同银行里的金子一样。

在某处,他会遇到单独的值班的秘书。有一人在某处工作,这可以使生命不致中断,可把意志——就这样的——从一个中途站贯彻到另一个中途站,可以保证这条从图卢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长链上不缺少任何一个环节。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伟大。”航机正在某处奋斗。夜航的过程必须有人陪夜,好比生病的过程。必须帮助这些人,他们顶膝盖,挺胸膛迎着黑暗搏斗,他们再也认不清,除了一些流动无形的东西,然而又要他们用不长眼睛的双臂努力去拨,就像拨开海水浮上来一样。有的话听起来叫人吃惊:“就连自己的手也要灯光照着才看得见。”皮肤细洁的双手在暗室的红灯下露出来。这是世上需要被拯救的一切留下的。利韦埃推开了营业部办公室的门。在角落里一盏灯亮着,开拓出一片光明的海滩。一架打字机在响着,并没驱散寂静,反而给寂静更增添了一层新的含义。这时电话铃发出颤声;值班秘书站起身,朝着这声反复、执拗、凄凉的呼唤走去。秘书拿起话筒,在暗角里用忧虑平静的细声细气的说着话。接着,外表沉着的秘书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脸上满是孤寂与困意,内心却叫人捉摸不定。当两架飞机还在空中飞,从外面黑夜里传来的一声呼唤,包含着什么样的威胁?利韦埃想到那些叫飞行员家属在夜灯下读了伤心的电报,以及那无穷无尽的几秒钟里使父亲的脸孔深奥莫测的灾难。声波起初因为离呼唤的地点远是无力的,又那么静。可是,每次,他在这讳莫如深的铃声中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回声。每次,他因孤寂而动作像钻入深水的游泳都一样慢悠悠的;从暗影中走回灯光处时,又像浮上水面的潜水员;在利韦埃看来他的动作充满了神秘。

“你坐着。我来接。”利韦埃拿起话筒,耳边立时响起尘世的呜噜声。“你好我是利韦埃。”在一阵低微的杂音中有一个人声音:“稍等我给您接报务员。”又是一阵杂音,这是塞绳插入闸口的声音,然后又是一个人声:“你好我是报务员。向您发几份电报。”利韦埃记录着,点点头:“好……好……”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公事的电文。里约热内卢在打听一件事。蒙得维的亚在谈天气,门多萨在谈器材。这是一家人熟悉的声音。

“班机呢?”“在暴风雨中听不到飞机的声音。”“知道了。”

利韦埃在想,这里夜色清朗,星光灿烂,但是报务员却发来了远方暴风雨的信息。

“等会儿再联系。”利韦埃站起身,秘书向他走来:“这里有几份通知,请签字,先生……”“好的。”

因为这个人也承担着黑夜的重负,所以对他充满真挚的友情。“一位战友,”利韦埃想,“他可能不会知道,在这样的值夜里我们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

9

利韦埃拿了一沓通知,走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胸右侧传来一阵剧痛,几星期来,这种剧痛一直折磨着他。“不行了……”

他在墙上稍微靠了一秒钟:“真是不像话。”然后他走到了椅子前。

又一次悲哀使他觉得自己是一头四肢受缚的老狮子。

“真的是积劳成疾了!我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年来,我充实自己的生活,培育自己的才能,奋斗,改变了某些事的进程,但现在却由它来剥夺我的时间,占据我的心,比世界还重要……这不像话。”

又过了一会儿,在那阵剧痛消除以后,他抹掉了汗水,又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慢慢地审阅通知。

“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拆卸301型发动机时发现……拟给予该事负责者严厉处分。”

他签了字。“弗卢里亚诺普利斯中途站没有按照指示……”他签了字。“为了整肃机场纪律,我们拟把机场场长理查调走,他……”他签了字。接着,胸痛已经麻木了,但在心里还是抹不掉,像给生命带来一个新内容,逼得他想到自己的悲哀。

“我公正还是不公正呢?我不知道。若是有过错我必罚,故障也就会减少。该负责的应该是一股隐秘的力量而不是人;但如果不触动人,也永远触动不了这股力量。我若事事都讲公正,那么夜航一次就将会是一次的送命。”

他感到开拓这条航路的艰辛,使他有了一定程度的疲乏。他想,也许怜悯是一件好事。他一边冥想,一边不停地翻阅着通知。“……至于罗毕勒,从今天开始,将不再是本公司的员工。”

他想起与这位老人在傍晚时的对话:“怎么会没有鉴戒呢,这说是对大家的鉴戒。”

“但是先生……可是先生。这一回,就这一回啊,请您考虑一下!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啊!”

“这就应该是个鉴戒。”“但是先生!……您瞧这个,先生!”这时他掏出一只旧皮夹、一页旧报纸,报上是年轻的罗毕勒站在一架飞机旁的留影。利韦埃看到那份天真的荣誉状随着那双年老的手在颤抖。

“这是一九一〇年照的,先生……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就是我在这里装配的!我从一九一〇年就参加了航空工作……先生,前后已经二十年了啊!您怎么可以说……那些年轻人,先生,会在机修厂里笑话我的!……啊!他们会笑话我的!”“这个我可管不着。”

“还有我的孩子,先生,我还有孩子啊!”“我对您说过了,我给您留个普通工的位子。”

“我的面子呢,先生,我的面子!喔,先生,在航空中干了二十年,像我这样的老工人……”

“普通工。”“先生,我不干,我不干!”

那双老手抖了,利韦埃转过眼不去看这张布满皱纹、厚实、美丽的皮肤。

“普通工。”“不,先生,不……我还要再跟您谈的……”“您可以请了。”

利韦埃想到的是:“我这样粗暴辞退的不是他,是一个他负责不了的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却是通过他发生的。”

“事情因为有了人的指挥,”利韦埃常想,“才顺从人意,人进行创造。人是一个自身需要予以创造的可怜东西。然而当错误通过他们发生时,那就要把这样的人请走。”

“我还要跟您谈的……”这位可怜的老人,他还想谈什么?谈剥夺了他多年的乐趣?谈他喜欢听工具敲在飞机钢壳上的丁当声,谈人家害得他生活失去了诗意,还是谈……他需要生活?“我累了。”利韦埃想,体温慢慢上升了,给他一种被轻抚的感觉。他轻轻拍着这张纸,想:“我很爱这位老伙伴的脸……”利韦埃又想到了这双手。他想起了这双手轻微合拢的动作。只要说一句:“行了,行了,就留下吧。”利韦埃也向往看到在那双年老的手上喜悦之情如泉水似的流淌着。那种喜悦不是表达在脸上而是表达在长期干活的手上,在他看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这份通知我撕了?”他仿佛看到老人晚上在家人面前这份貌若谦虚的自豪感:

“那么,他们把你留下来啦?”

“那还用问吗!不信?阿根廷第一架飞机就是我装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