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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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夜航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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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韦埃一直望着菲利兰。这个人二十分钟后下车,他将疲惫困顿不堪,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会想:“我累坏了……干上这一行以后!”他对妻子会说着这样的话:“这里可比安第斯山上空舒服多了。”可不是吗,人那么珍惜的一切几乎都离他而去了:他不久前就经历了那样的不幸。他不久前在眼前景色的另一面度过了几个小时,当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这座灯光灿烂的城市。还能不能再体验一下人间的甜酸苦辣——这些与童年俱来的可厌又可亲的朋友。“不论在哪一群人中,”利韦埃想,“总有些人是不引人注目,却是出色的信使。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除非……”利韦埃怕某些崇拜者。他们不懂得冒险的神圣性,他们的赞扬歪曲了冒险的意义,贬低人。菲利兰只是比别人更了解这一点,在某种角度下看到世界有什么价值,把庸俗的谀辞老实不客气地给顶回去了,他完整地保持了自己的气质。所以,利韦埃祝贺他说:“您怎么成功的?”他喜欢他不说废话,像铁匠谈铁砧板一样谈自己的飞行。

菲利兰首先说明了他的退路断了。在表示歉意:“因为我没有选择余地了。”接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雪把他的视线封住了。但是强烈的气流把他吹上七千米高空救了他。“在飞行过程中,我大约与山脊保持一般高度。”他也谈到了陀螺仪,进气口的方向以后必须改变了,雪把它堵了。“上冻了,您知道。”过后,其他气流又把菲利兰吹得往下翻滚,在接近三千米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没撞到东西。这时他已经在平原上空了。

“这是我被冲到晴空中时突然间发现的。”他最后解释说,这时候他好像从地洞中钻了出来一样。

“门多萨也有风暴了吗?”“没有。至少我降落时是好天,也没风。但是风暴紧紧跟在我的后面了。”他作了一番描述,因为——他说——“这实在怪极了。”风暴顶部高高遮在雪一般的云堆里,但是像黑色岩浆的尾部却在平原上翻滚。城市一座接着一座的被埋在里面。“我从来没见过……”接着有一个回忆触动了他,他便不作声了。

利韦埃向督察员转过身来。

“这是太平洋飓风,他们通知我们的时候太迟了。这类飓风从来不越过安第斯山的。”

没有人想到这回竟然跟着追到东部来了。督察员对此一无所知,但是点点头。督察员显得很犹豫,朝菲利兰转过身,喉结动了动。

没有说话。他考虑过后,眼睛望着前面,又恢复了忧郁的神情。

这种忧郁的神色,还有一件行李,到处跟随着他。利韦埃召他来是办些杂务,前一天才到达阿根廷。他的督罕员的尊严丢不下,一双大手也没处放。他没有权利去赞赏别出心裁、生动活泼。从本职工作出发,他只赞赏照章办事的。除非非常巧合的在同一个中途站遇上另一位督察员,否则他是没有权利和大伙去喝一杯,与同事大胆的说句俏皮话,称兄道弟的。“当法官,”他想,“就是要不讲情面。”说实在的,他只是摇头,并不做判决。他对一切都不认账,遇到什么事。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摇头。心亏的人见了他会惴惴不安,装备确也得到了良好保养。他不大得人心,因为督察员生来就不是讨人喜欢的,而是来打报告的。自从利韦埃写了这样的话:“请洛毕诺督察员向我们提供的是报告而不是诗。洛毕诺督察员促进职工的工作热忱,才是充分发挥了他的工作职能。”他就再也不提新建议和技术方法了。从此以后,他像不错过每日的粮食一样,不放过人任何的缺点过失。也不放过贪杯的机械师,更不放过通宵不眠的机场场长,不放过着陆弹跳的飞行员。

利韦埃对他的评价是:“他不是很聪明,但正是这一点才成绩斐然。”利韦埃定出了一套规章制度,就利韦埃来说,是出于对人的了解;但是,对洛毕诺来说,只剩下对规章制度的了解了。

“洛毕诺,哪个起飞误点,”有一天利韦埃对他说,“您就扣哪个的准点奖。”

“遇上不可抗力也扣吗?遇上雾的也扣?”“遇上雾的也扣。”洛毕诺感到一种自豪,因为他有一个大刀阔斧不怕做事不公正的上司。洛毕诺本人也在这种不惜得罪人的权力中得到了威严。“你们都到六点十五分才发信号起飞,”他后来对各位机场场长重复说,“我们不能付给你们奖金。”“但是,洛毕诺先生,五点三十分时,十米以外就已经看不见了。”“这就是规章制度规定的。”

“但是,洛毕诺先生,我们不可能把大雾赶走啊!”洛毕诺不理不睬,让人感到他的高深莫测。他属于领导阶层。在这些主见不多的人中间,只有他懂得怎样靠惩罚来提高准点率。

“他不出主意,”利韦埃提到他说,“也就不会出馊主意了。”

如果一名飞行员损坏了飞机,那么这位飞行员就得不到机器保养奖了。

“要是飞机在树林上空出故障了呢?”洛毕诺问过这件事。

“在树林上空也不行。”洛毕诺就把这句话当作了依据。“我很抱歉,”他后来对飞行员说,神情亢奋,“我万分抱歉,但是你应该上别的地方出故障。”“不过,洛毕诺先生,这种事也由不得人呀!”“这就是规章制度。”“规章制度,”利韦埃想,“像宗教仪式一样,表面上荒诞不经,不过却可以造就人。”公正或不公正,利韦埃并不在意。这些词甚至对他毫无意义。小城镇的布尔乔亚到了晚上,围着乐池转,利韦埃想:“对他们公正不公正,这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是不存在的。”对他来说,人像是一团尚未成形的蜡,需要塑造。需要给这块材料培育一个新的灵魂,创造一个意志。他这样严格,是要他们升华,而实际上还是奴役他们。每次误点要罚,他办事是有点不公正,可是他创造每个中途站起飞的意志。他想不让大家看到天气阴霾,就像得到放假休息那样高兴,这使他们常备不懈,甚至连最不出色的工人也在暗暗叫屈。这样,天空一出现云隙,决不漏过:“北面有豁口了,飞吧!”全赖利韦埃,一万五千公里航线上,崇拜邮政班机高于了一切。

利韦埃有时说:“这些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们爱自己的工作,因为我不讲情面。”他带给他们巨大的欢乐,可能也有苦恼。“应该敦促他们,”他想,“过一种有欢乐有苦恼却又奋发有为的生活,这样的才是生活。”汽车进了城,利韦埃要司机开到公司办公室去了。

洛毕诺跟菲利兰呆在一起,张口要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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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洛毕诺今晚提不起精神来。他刚才面对凯旋的菲利兰,发现自己的生活是灰溜溜的。尤其他刚才发现,他,洛毕诺,尽管有督察员的头衔和权威,但却比不上这位疲劳不堪、缩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两手污黑油腻的人。洛毕诺第一次产生了钦佩之情,尤其想得到友情。旅途的奔波、白天的挫折使他提不起精神来,或许还感到自己挺可笑的。傍晚时,在盘点汽油库存时,他竟然算糊涂了,还是那位他想找茬儿的职工发善心帮他把账目摆平了。此外,他还批评B 型油泵的安装,但竟把它跟B 型油泵混淆了。那些爱捉弄人的机械师也由着他对“这种不可饶恕的无知”——他自己的无知——揶揄了二十分钟。

他也怕回到自己的旅馆房间。从图卢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下班后一成不变地走进房间。他关在门内,心头沉沉压着秘密,从公事包里取出一沓纸,慢慢写“报告”,随便写了几行之后,又都撕了。他一直巴望着把公司救出一场大风险。公司并没遇到任何风险。直到今天,他也只救出了一只生锈的螺旋桨毂。他的手指在这块锈斑上来回的移动,脸色沉郁,动作缓慢,站在一位机场场长面前,但是场长却回答说:“请去问前一站机场,那架飞机刚到没多久。”洛毕诺开始怀疑自己扮演的角色。

为了接近菲利兰,他又试探的问了一句:“您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工作有时不能讲情面……”

他怕架子放下的太快,又改口说:“我的责任也很重大呀!”他的同事不爱跟洛毕诺有私交。每个人都在想:

“要是哪一天他找不到材料写报告,饥不择食时,会把我一口吞掉的。”

但是,今晚洛毕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辛酸:身上长了讨厌的湿疹——他惟一真正的秘密,他要一吐为快,博得大家的同情,既然在傲慢中得不到安慰,那就在谦虚中寻找吧。他在法兰西有一名情妇,回国期间的夜里,为了炫耀和得到感情,也向她谈起自己的稽查工作,但是她一听就烦了;他现在就想谈谈她。

“那么,您跟我一起吃晚饭吗?”菲利兰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6

在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楼里,秘书们正打着瞌睡,这时利韦埃进来了。他依然穿一件大衣,戴一顶帽子,像个终点的旅客,引不起注意,这是因为他灰白的头发和缺乏特色的衣着在任何环境中都不起眼,他五短的身材带动不了多少空气的缘故。可是他鼓舞了人心。秘书们埋头工作,办公室主任急忙查阅最后几份文件,打字机嘀嘀嗒嗒在响。

电话接线员把插头插进交换机里,在一本厚册子上登记着电报。

利韦埃坐下来,看着文件。读了在智利发生的那场灾难之后,他又重读报告平安的一天纪事:一桩桩顺顺当当,在飞机越过中途站先后发来的电讯中都是简明扼要的捷报。巴塔戈尼亚航机也进展很快,因为风推着大气流从南往北吹来,有望提前到达。

“给我气象的报告。”每个机场都在夸耀自己那儿天气晴朗,天空透明,风力小。金色的黄昏洒满美洲大地。利韦埃因一切尽如人意而高兴,眼下这班航机虽然还在风云莫测的黑夜某处奋斗,但是机会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利韦埃拿开本子。“好哇。”

他走到外面对各科室扫了一眼,这个守夜人,守的却是半个世界。

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他停下来,他理解什么是黑夜。黑夜笼罩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如同美洲被一座宽阔的殿堂笼罩着一样。这种宏大的感觉他并不感到惊奇:智利圣地亚哥的天空是异国的天空,但是一旦航机向智利圣地亚哥飞去,整条航线的人都将生活在同一个高远的苍穹下。此刻大家正在用无线电耳机监听它的声音,巴塔戈尼亚的渔民看见它的航行灯正在闪光。一架飞机在飞,压在利韦埃心上的不安感,随着隆隆的马达声,也压在各国首都和省市的身上。

因为在这个不见云雾的夜晚感到幸运的同时,他也回忆起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里,飞机仿佛埋在云堆里,岌岌可危,却无法抢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电讯站,大家紧紧追随它夹杂了风声雨声的呜咽声。低沉而嘈杂,内中则蕴藏着美妙动听的仙乐。飞机在黑夜的重重障碍下盲目直冲,发出若断若续的幽咽,其中有多少凄凉!

利韦埃想起,在守候班机到来的夜晚里,督察员应该是呆在办公室里的。

“去给我把洛毕诺找来。”洛毕诺就要跟一位飞行员交上朋友了。他在旅馆里当着飞行员的面打开皮箱,倒几件俗气的衬衣、一只梳妆盒、一个瘦女人的照片;从这些东西来看,督察员和其他人都差不多。督察员把照片钉在了墙上。他向菲利兰吐露了自己的欲望、爱情和遗憾。他用悲观的口吻说出了心曲,也是把不幸展示在飞行员的面前。一种长在精神上的湿疹。他让人看到了自己的牢笼。

但是,洛毕诺如同所有人一样,都是存在着一团小小的火光的。当他从箱底取出一只珍藏的小包时,感到了极大的温暖。他轻轻地抚摸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终于松开手:

“这个是我从撒哈拉带回来的……”督察员因自己说出这么一件隐私,而感到了不好意思。就是这些向神秘世界打开了一道门的黑石子,使他从中得到了安慰,不去计较挫折、家庭不和与生活带来的阴暗面。

他的脸涨的更红了:“这样的石子在巴西也有……”这是个低头在看海底世界的督察员,菲利兰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菲利兰也不太好意思地问:“您喜欢地质学啊?”“这是我的热情。”

生活中也就是这些石头对他有过情意了。洛毕诺在接电话时脸上露出愁容,但是很快又变得不苟言笑了。“我要离开您了,利韦埃先生有些重要决定要跟我商量一下。”

洛毕诺走进办公室时,利韦埃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站在一张上面有红线标志着公司的航空网的图前沉思。督察员在等待他的命令。足足过了几分钟后,利韦埃才头也不回地问他:

“洛毕诺,您看看这张图怎么样?”他在沉思后,有时会提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张图,经理先生……”说真的,洛毕诺对这张图没有任何的想法,但他还是神情认真地把欧美两洲大致审视了一遍。利韦埃并不对他明说,而是在继续自己的默想:“这个航空网的面貌虽然很美,但也很凶。它夺去了我们不少人——不少年轻人的生命。但它挂在这里就像生了根似的不可动摇,给我们带来多少问题啊!”可是,对利韦埃来说,目的才是最根本的。

洛毕诺站在他的身旁,慢慢站直身子,却始终盯着眼前的地图。他不指望利韦埃会有恻隐之心。

他有一次,向他诉说自己被一些可笑的小毛病给害苦了,利韦埃回答他一句俏皮话:

“它可以使您睡不着觉,可也使您手脚利落。”这也不完全是句俏皮话。利韦埃经常说:“如果失眠能让音乐家创造出美丽的乐曲,这就是美丽的失眠。”有一次他指着拉洛说:“您瞧,这多美,一张吓跑爱情的丑脸……”拉洛身上的优秀品质,可能都要归功于没人爱,使得他在生活中除了工作没有别的事可想。

“您跟菲利兰交情还不错吧?”

“唔!……”

“我不是在怪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