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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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航记(1)

1

在夕阳下,飞机下的丘陵映照出了一道阴影的航迹。平原变得亮铮铮的,亮铮铮的持久不散。在这个国家,平原上是放不尽的一片金光,而入冬以后,又是放不尽的一片雪光。

飞行员菲波安驾驶着邮政航机从美洲南端的巴塔戈尼亚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傍晚的云彩同港湾的水纹一样预示着种种征兆,在这种宁静下,他看到云层中隐约透露的丝光淡影,星夜悄悄降临了。他正在驶入一块辽阔幸福的港湾。

他认为自己在宁静中慢慢的行走,像牧羊人一样。巴塔戈尼亚的牧羊人从容不迫,从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他则是从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放牧的是一座座城镇。每隔两小时他就会遇上这类城镇,有的在河边“饮水”,有的在原野“吃草”。

有时候,在越过比大海还荒凉辽阔的草原后,看见一家孤寂的农庄,仿佛在草海上满载着生命迎面驶来,他摆动着机翼向这艘船发出致敬的信号。

“森霍力安已进入视线;十分钟后降落。”航空报务员把消息发往航线上各个指挥塔。从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全程二千五百公里的路上都设有这一类中途站;但是过了这一个,进入的是黑夜的疆界,就如在非洲,过了最后一个归顺法兰西的农庄,进入的是神秘的疆界一样。

报务员递过来一张纸条给飞行员:“雷雨太大,耳机内都是放电声。你要不要在森霍力安过夜?”

菲波安笑了,现在天空宁静得像个养鱼池,前面的中途站个个都向他们报告:“晴空,无风。”

他回答:“不,继续赶路。”

但是报务员想,某地已经刮起了风暴,像果子里长了小虫;黑夜是美的,但要变了天,他可不想钻进这团随时会腐烂的黑影里。

在森霍力安慢速降落时,菲波安感到了疲倦。一切使人生甜美的东西: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小咖啡馆、他们的沿街树木,都迎着他渐渐变大了。他像个征服者一样,在攻克的晚上,俯视着帝国的大地,发现人们的朴实的幸福。菲波安需要休整,需要体验一下全身的沉重与酸痛——很不幸这也是人的一种财富——需要在这里做个普通人,望着窗外不会移动的景色。他不嫌弃这个小农庄:人经过选择,会满意和喜欢生命的种种机缘。生命的机缘像爱情一样将你包围。菲波安希望与这块土地共同长生不息,在这里长住下去。在他看来这些仅生活过一小时的小城镇,和那些他凌空飞越的古墙环绕的小花园,都在身外永恒地存在着。农庄向着飞机迎来,敞开了胸怀。菲波安想起了亲切的朋友、温柔的少女和洁白的桌布。想起了被人们慢慢驯化已成为永恒的一切。机翼飘浮到了与农庄相齐的位置,花园深锁的秘密让人一览无遗。但是,菲波安着陆后,明白自己除了石块之间几个慢慢走动的人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农庄岿然不动,保护着自己种种情欲的秘密。这农庄的温情是不会外泄的:欲得到的温情,你就不能匆匆而过。

停留十分钟后,菲波安又得走了。他转身回望着森霍力安,它慢慢要成了一团灯火,接着成了一点星光,最后,化成了一粒尘土,而这粒让他久久不忍离去的尘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仪表盘已经看不清了,我把灯打开了。”他打开开关,但是座舱的红灯光在黄昏的蓝光下很淡,照在指针上显不出颜色。他把手指伸到灯前,手指上只沾上了一点点的色彩。

“还早呢。”可是黑夜像一股浓烟一般慢慢上升,填满了丘壑,再也分不清是山谷还是平原。农庄已纷纷亮了灯,它们的星座彼此呼应着。他用闪动的航行灯,向农庄答话。大地布满灯光,家家户户对着广袤的夜空,点燃了属于自己的星光,就好像对着大海开亮了灯塔。在灯光闪烁的地方都隐伏着人的生命。菲波安很高兴,这次进入黑夜像进入锚地,既缓慢又美丽。

他把头伸进了座舱里。指针上的荧光开始发亮。飞行员检查着一个又一个数据,感到满意。他发现自己稳稳地坐在高空中。他用手指抚摸着钢翼梁,感觉金属中像流动着生命:金属不颤动,但它是活的。五百匹马力发动机产生的一股非常平静的电流,通过物体,使这冰冷的钢铁变成丝绒般的血肉之躯。又一次,飞行员在飞行中感觉到的不是昏眩,不是沉醉,而是一个生命体的神秘。

现在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天地,用肘子东推西撑,以便坐得更舒服些。

他轻敲着配电盘,挨个儿摸着开关,移动身子,背靠实,找了个最佳姿势领略着托在浮动夜空中五吨金属的摆动。接着他摸索,把救急灯推到位置上,放开,又抓,灯没滑,他放心了,又放开手,碰每一根手柄,要一伸手就够着,训练手指像盲人熟悉世界一样。等手指熟悉了这个世界,他才点上一盏灯,让精确的仪表点缀着他的座舱,就凭这表盘,监视自己像潜入海底似的潜入黑夜。接着,物体不晃动、不颤动、不抖动了,陀螺仪、高度表、发动机转速都稳定不变了,他稍稍伸了个懒腰,后颈往皮椅上一靠,开始了这种飞行中的沉思,从中体味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期望。

现在,深更半夜,他像守夜人一样,发现黑夜可以暴露人:这些召唤、这些火光、这种忧虑。在黑暗中一颗普通的星:一间孤立的房子。另一颗星灭了:自己的爱被一间房子遮住了。

或者烦恼也被遮住了。这间房子不再向外界打信号。这些农民坐在灯前,双臂撑在桌上,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在广袤的黑夜下会传多远。但是,菲波安发现了这一点,当他从千里以外,感觉那架会呼吸的飞机在涌浪中载沉载浮,当他不下十次穿过忽而雷雨大作——就像置身在连天烽火之间中——忽而月光皎洁的天空的时候,当他怀着征服者的心情,飞临一个又一个灯光的时候。这些人以为自己的灯光只能照亮眼前那张简陋的桌子,却不知道在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人看见这团火光所发出的召唤是会深受感动的,像他们在一座荒岛上看到一盏灯对着大海绝望的摇晃一样。

2

三架邮政航机,南自巴塔戈尼亚,西从智利,北由巴拉圭,一齐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正等着机上的邮包,在半夜里让欧洲航班带走。

三位飞行员,都落进了星夜深处,在驳船那样沉重的发动机机罩后面,沉思着自己的飞行;有的从雨天,有的从晴空,将朝着这座大城市徐徐下降,好似奇异的农民下山来了。

利韦埃是全航线的负责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停机坪上来回的踱步。他一声不出,在三架飞机抵达前,这一天总是让他提心吊胆的。时间慢慢过去,随着电讯的不断传来,利韦埃意识到在跟命运争夺,使事情慢慢动作水落石出,把他的机组从夜海中拉到了岸边。

一名工人走近利韦埃,递给他电讯站的一封电报:“智利班机报告说看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灯光。”“好的。”

不久,利韦埃就听到这架飞机的声音:黑夜送回了一架。这如同潮起潮落、神秘莫测的大海,把海面漂浮多时的宝物送上了海滩一样。再过了一会儿,还会收到其他两架。

那时,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那时,疲倦的一批人去睡了,换上了精神饱满的一批人。但是,利韦埃还是得不到休息:这回,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欧洲班机。事情周而复始。永远。生平第一次,这位老斗士暗暗吃惊自己竟感到劳累了。飞机抵达,决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开创幸福和平新纪元的胜利。对他来说,实际是千里之行走出的第一步。利韦埃觉得这副重担举了很久了:一种没有休息、没有希望的努力。“我老了……”要是不在行动中得到自己的养料是会老的。他惊讶自己思考起了以前从不提及的问题。可是随着一阵忧郁的嗫嚅,袭上他心头的却是他一直回避的温情柔意:那是一片被埋在地下的海洋。“这一切竟是那么的近?……”他发觉自己把一切使人生甜美的东西都推到了晚年,推到了“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去做。就好像人到了某一天真的会有时间一样,人在生命的尽头会得到想像中的幸福的和平一样。但是,和平是不一定存在的。胜利,可能也不一定存在。所有的班机也不会都有最终的到达。

利韦埃走到老监工拉洛面前停下。他已经工作了四十年,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拉洛在晚上十点或半夜回家,迎接他的不是另一个世界,也不是一种逃避。利韦埃向这个人笑笑,拉洛抬起滞重的脸,指着一根发青的钢轴:“拧得太紧了,可还是被我给取下来了。”利韦埃俯身看向那根轴。他又干上了这个行当。“应该关照各个车间,这些机件应该上得松一点。”他用手指抚摸着滑丝,然后又细瞧着拉洛。对着这一脸深刻皱纹的老监工,一个奇怪的问题到了嘴边,他觉得很好笑:

“您一生中谈情说爱的时间多不多,拉洛?”“哦!爱情啊,您知道,经理先生……”

“您跟我一样啊,都没有时间。”“确实不多……”

利韦埃辨别着声调,要了解这声回答是不是辛酸:它不辛酸。这个人对以往的生活感到了恬静的满足,像细木工刚把一块木板磨光:“好嘞,就这个样啦。”

“好嘞,”利韦埃想着,“我的一生也就这个样啦。”因为疲劳而产生的种种悲观思想,他统统抛开,朝着机库走去,因为智利班机的吼声近了。

3

远处这台发动机的声音愈响愈浑厚,渐趋成熟。点亮了所有的灯。导航灯的红光勾画出一座机库、几根天线杆和一块方形机坪。人们像在准备节庆。

“在那里!”飞机已经在火束集交中盘旋了。机身通明,像崭新的一样。但是,当飞机终于停在机库前,机械师和工人匆匆卸邮包时,飞行员菲利兰却没有动静。

“怎么了?你不下来,还在等什么呢?”飞行员正在忙于一件神秘的工作,不屑回答。可能,他正在倾听自己体内流转的飞行声。他慢慢点头,身子往前冲,不知道在拨弄着什么。终于,他向班长和同事转过身来,像盯着自己的财务一样盯着他们。他仿佛在清点数目,丈量高矮,掂量着轻重,就像他真的把他们赢了回来,还有这座张灯结彩的机库,这堆坚固的水泥建筑,远处的这座城市,以及城内的生机、女人和温暖。他把这些人抓在手里,做他的臣民,他可以碰他们,听他们,骂他们。他首先想到要骂他们几句——他们在那里消消停停,毫无性命之忧,欣赏着月亮。但是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说:

“……你们得请我喝一杯啊!”他走下了飞机。他想谈一谈一路上的经历:“嘿!要是你们知道……”

他显然觉得这么一说就已经足够了,边走边脱下皮衣。他和一脸死气的督察员、一言不发的利韦埃坐着汽车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时,他变得悲哀了。在摆脱了险境,脚踏上实地后,劲头十足地骂了几声,还不太称心。多么强烈的快乐啊!但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却产生了莫名的疑虑。

在狂风中搏斗,至少还是桩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事。但是事物本来的面目,事物自认为无人窥见时的面目,却不是这样,他想:

“这完全跟发怒一样:脸色苍白了一点,但神情变得不同了!”

他努力回忆着。

他太太平平地越过了安第斯山脉。冬天的积雪毫无纷拢,还是重重的压在上面。冬天的雪使这片山脉就如同漫长的世纪使死亡的古堡呈现一派和平一样。绵延二百公里的雪原上,没有一丝生命气息,没有一种力。有的只是高耸六千米的悬崖峭壁、直落沟底的地幔、令人发疹的宁静。

那是在图彭加托火山山峰附近……他想了一想。没错。就是那里,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观。起先,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感到很别扭,像有的人以为身边没有旁人了,其实不是,他正被人家盯着看一样。他感到——太晚了,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受到怒火的包围。是啊。怒火到底从哪儿来的呢?

岩石里渗出来的,还是雪堆里渗出来的呢,但他凭什么这样猜呢,当时并没有东西向他袭来,也没有刮昏天黑地的风暴。但是又一个和地球形状十分相似的地球长出来了。菲利兰的心被揪紧了,不知所以的,呆望着这些若无其事的山峰、山脊、雪谷,它们只是灰了一点,可是开始活了——像一群生命一样。

他没有搏斗,手牢牢握住了操纵杆。他不明白在酝酿着什么事。他全身肌肉绷紧,好比一头要跳跃的野兽,但是他看见的一切却平静得很。是的,平静,但一种奇异的力量蕴藏其中。

紧接着一切都冒尖了。这些山脊、峰顶都变得尖尖的,就像船的桅顶插入了劲风中间。接着,仿佛在周围旋转漂移,就像巨船调整方向准备海战一样。接着,风中又掺杂着一种尘土,如一层网纱,沿着雪山向上缓缓飘荡。那时,为了必要时能找到退路,他旋转身,发抖了:整个安第斯山脉在身后慢慢发酵膨胀。

“我这下可完了。”

一座山峰,就在前面,往外喷雪:一座雪的火山。接着另一座山峰,靠右边,也在喷雪。所有的山峰都是这样,一座接一座,放出“火花”,仿佛给一名看不见的火炬手连续点燃了一样。这时,随着第一阵涡流,高山在飞行员周围剧烈的摇晃起来。

激烈的行动没有留下多少的痕迹:她回忆不起来把他吹得翻滚旋转的大涡流了。仅仅记得在这堆灰色火焰中疯狂的挣扎。

他又想了一想。“飓风,没什么了不起。人会救自己的。那是在这以前!可是还是让人碰上了!”他以为可以认出这个千变万化的面目,然而早忘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