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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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夜航记(5)

“现在我们在哪儿?”报务员又问了一句。菲波安又探出身,靠左再作了一次可怕的巡视。他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作多少努力才能挣脱黑暗的束缚。他几乎怀疑永远都无法挣脱黑暗的束缚了,因为他已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张又脏又皱的小纸片上了,为了保持这一丝的希望,他打开纸片认真地阅读了上千遍:“特雷利乌:四分之三天空有云,风向西,风力小。”特雷利乌天空果真是四分之三有云的话,他就可以在云隙间窥见到这座城市的灯光。除非……远处,充满希望的这团白光引着他向前进;可是,他有点不太相信,给报务员涂了几个字:“我不知道是不是能闯得过去。问一下后面还是不是晴天。”

回电使他更泄气了:

“科摩多罗报告:不可能返航了,有暴风雨。”他已经猜到从它第斯山脉有一场异常的风暴直扑向大海。在他抵达以前,旋风已经横扫了一路上的城市。

“问一下圣安东尼奥的天气。”

“圣安东尼奥回答:‘风向西,西部伴有暴风雨。四分之三的天空是云。’圣安东尼奥有噪声,说话不很清楚。我也没听太清楚。现在在放电了,我想应该立刻把线抽回来了。您有什么打算?往回飞吗?”

“少啰嗦。再问一下布兰卡港的天气……”“布兰卡港回答:预计二十分钟内从西部将有强大的雷雨袭击布兰卡港。”“再问特雷利乌天气。”

“特雷利乌回答:西部有每秒三十米的飓风,并伴有阵雨。”“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电:四面受困,一千公里的路上都有暴风雨,什么都看不清。怎么办?”

在飞行员看来,这个黑夜是没有边际的,它通不到港口:因为每个港口都那么遥不可及,也迎不来黎明: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后汽油将耗尽。飞机迟早会在沉沉的黑夜盲目地下滑。

如果能够撑到天亮……菲波安想到了黎明,像金色的沙滩一样,容许他在经过了一夜艰辛航行后可以停靠一阵。在摇摇欲坠的飞机下,将会出现连接原野的海岸。静静的大地怀着沉睡的农庄、牛羊群和丘陵。浮沉翻腾的漂流在黑影中都不足为害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朝着白昼游过去!

他想起自己陷入了重围。结局是好是坏,都要在这片黑暗中见分晓了。真的是这样。有好几回,在太阳升起时,他才相信自己是在死而复苏的。但是,何必死死的盯住东方——那个太阳生活的地方呢:他们之间横隔一个深阔的黑夜,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13

“亚松森班机的旅途顺利。两点左右可到达。可是巴塔戈尼亚班机看来是要误点很久了,说不定在路上遇到了困难。”

“是的,利韦埃先生。”“可能我们不等它到就要让欧洲班机起飞了。亚松森的飞机一到,您就来听指示。一切都做好准备。”利韦埃此刻又在重新阅读北部中途站发来的航行调度通报。每份报告都向欧洲班机打开了一条明月的道路:“晴空、月明、无风。”巴西的群山映在月色皎洁的夜空下,让黑森林的浓发一直飘到银涛翻滚的海面。这些森林尽管月光不懈地洒在上面,却不掉一点颜色。海上的岛屿像黑色的漂流物一样。而月亮成了一口散发光明的井,在整个航程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如果利韦埃命令起飞,欧洲班机机组进入一个通夜熠熠生辉,稳定的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这个世界光与影的平衡。即使是最微弱的清风也钻不进去——整个天空会在几小时内被这些猛吹的清风吹的变色也是一样。

但是,利韦埃像勘探者面对禁止开采的金矿一样,面对着眼前的光明,犹豫不前。在南方,事情的发生表明利韦埃错了,他是夜航的惟一支持者。巴塔戈尼亚发生了灾祸,他的对手取得了强有力的道义地位,甚至连利韦埃的信念也会从此无所作为;可是利韦埃的信念却没有动摇:工作出现的裂缝导致悲剧的发生,但是悲剧也暴露了工作的不足,这才是悲剧所要说明的问题。“还是有必要在西部多建几个观察站……这以后再说吧。”他还想:“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坚持下去的;事故的原因既然找到了,今后也就会少了一个可能导致事故的原因。”在失败面前强者会变的更强。可惜,在跟众人玩的游戏中,事物的真正意义是不可能算分的。大家只是从那些表面的计分上来评定输赢。人往往会受到表面的束缚而失败。

利韦埃按下铃。“布兰卡港的电讯一直没来吗?”“是的。”“给我接通中途站的电话。”五分钟过后,他问:

“为什么一直不报告?”“我们还听不到航机的声音。”“它没发信号来吗?”“不太清楚,暴风雨太大,就是发了我们也听不到。”“特雷利乌那里能听到吗?”“我们这里听不到特雷利乌。”“挂电话过去了吗?”“我们试过了,可是断线了。”“你们那里天气怎么样?”“说变就变。西部和南部都有闪电,气压也很低。”“风怎么样?”“现在还不大,但是十分钟后就难说。闪电是来得很快的。”

一阵沉默后。“布兰卡港呢?您在监听吗?好。十分钟后我再来电话。”

利韦埃翻阅着南方中途站发来的电报。都说没收到这架飞机发来的电讯。有的中途站已经不再给布宜诺斯艾利斯发来电讯了,地图上不出声的省区像油迹似的在扩大,那里的小城镇已经遭到旋风的肆虐,家家门户深闭,在无灯的街上每幢房子就像一艘船一样与世隔绝,失落在黑暗中。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的也只有黎明了。

可是,利韦埃伏在地图上,希望发现一块晴空可以避难,他曾给三十多个省城警察局发电报询问天气的情况,回电已经陆续发到了他这里。在两千公里航线上的电讯站都接到了命令,谁截到飞机的呼号,务必在三十秒钟内报告给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宜诺斯艾利斯会马上通知它转告菲波安迫降场的位置。

凌晨一点,秘书们被紧急召回各自的办公室。他们不知道在那听说夜航可能要中止,欧洲班机今后只在白天起飞。他们低声议论着菲波安、旋风,尤其议论利韦埃。他们猜想他在附近,遭到了自然界的否定,以后慢慢地坠落到地面。

叽叽喳喳声音突然一下子停下来:利韦埃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大衣紧裹,帽子还是压在眼睛以上,永远像个走不到终点的旅客。他朝着办公室主任走去,步子还是那么从容:

“现在一点十分,欧洲班机的航行图表都准备好了吗?”

“我……我以为……”“不用您以为什么,您只要执行就好。”他双手叉在背后,慢慢朝着一扇打开的窗户转过身去。

秘书走过来:

“经理先生,我们收到为数不多的回电。他们都报告内地多处电线杆已经遭到摧毁……”

“知道了。”利韦埃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天空。

这样,每份电报都在威胁着航机的安全。每座城市,在电线杆摧毁前都报告说旋风像一支侵略军一样逼近了。“从内地,从安第斯山来的。朝着大海一路扫去……”

利韦埃看出星辰太亮了,空气也太潮湿了。好奇怪的夜啊!它突然一片片变质,就像发霉的水果。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倒是一颗星星不少,但只是一块绿洲,并且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就像是个港口,船员们却也是无可奈何一样。充满威胁的夜,邪风一吹,就立刻腐烂了。夜不容易被征服啊。

一架飞机,陷在黑夜某处飘若游丝,地上的人,就算再激动也束手无策啊。

14

菲波安的妻子打来了电话。

每次他返航的夜里,她就计算巴塔戈尼亚班机的航程:“他已经从特雷利乌起飞了……”接着又睡着了。再过一会儿来:“他现在应该飞近圣安东尼奥了,应该看到了城市灯光……”这时她就起身,撩开窗帘,观测着天气:“这么多云不好飞啊……”有时,月亮像牧羊人一样在徘徊,像个牧羊人。这时这位少妇又躺下,丈夫身边有月亮和那么多星星陪伴,她放心了。在将近一点钟时,她感到他快到了:“他应该不会太远了,应该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了……”这时她又起床,为他准备一顿饭和一壶热咖啡:“那上面多冷啊……”她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是从冰山雪峰上下来的:“你冷不冷?”“不冷!”“还是暖一暖吧……”一切都在将近一点一刻准备好。她总是在那个时候打来电话。

这天夜里,像往常一样,她问:“菲波安现在着陆了吗?”秘书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发慌:“您是哪位啊?”“西蒙娜·菲波安。”“啊!请稍等一会儿……”

秘书什么都不敢说,把话筒递给了办公室主任。“谁啊?”

“西蒙娜·菲波安。”“啊!……您有什么事,太太?”“我丈夫现在着陆了吗?”在一阵看来无法解释的沉默后,一声简单的回答:“还没有。”

“误点吗?”

“对……”又出现了一阵沉默。

“啊!……”

这是表示切肤之痛的一声。误点,不稀奇,不稀罕……但是老误下去……“啊!……那他到这里要几点?”“他几点能到这里啊?我们……我们也不清楚。”她现在就像对着一堵墙在说话。只听到她自己问题的回声。

“现在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他现在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请等一等……”这种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叫她非常痛苦。这堵墙后面到底在商量什么。对方终于拿定了主意:

“十九点三十分他在科摩多罗起飞。”“然后?”

“然后?……耽误很久……因为天气不好耽误很久……”

“啊!天气很不好……”多么不公正,多么狡猾,这个月亮高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游手好闲!少妇猛然记起,从科摩多罗到特雷利乌不到两小时啊。

“他朝特雷利乌已经飞了六个小时了!他总有发电讯给你们吧!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啊?当然,这种天气……您是知道的……他的电讯听得不是很清楚。”“这种天气!”

“就这样吧,太太,我们一有消息就立刻打电话给您。”

“啊!你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再见,太太……”“不!不!让你们经理讲话!”“经理先生现在很忙,太太,他在开会……”“啊!我不管!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跟他讲话!”办公室主任擦了擦汗:

“那请等一会儿……”他推开利韦埃的办公室:“先生菲波安太太要跟您讲话。”

“来了,”利韦埃想,“我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悲剧中动感情的场面就要开始了。他首先删去这些场面,就像妈妈和妻子不准进入手术室一样。船只遇险也不能感情冲动。感情冲动是救不了人的。他还是同意接:

“把电话转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当他听到这个遥远、发颤的小声音,就立即明白自己无法跟她交待。两人对峙绝对是徒劳的。“太太,请您冷静一下!干我们这行,很久消息才来是很正常的。”他到达的这个疆域,涉及的不是个人悲痛的小问题,而是行动本身的问题。迎着利韦埃挺身而出的不是菲波安的妻子,而是另一种生活的意义。对这悲哀以有敌意的小声的诉说,利韦埃只能听,也只能同情。因为行动与个人幸福是势同水火不能并存的。这个女人也是以一个绝对的世界的义务和权利的名义来说话的。这是桌前夜灯明照的世界,两情相依的世界,一个充满希望、温情和回忆的世界。她要求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财富。他,利韦埃,也是对的,但是那个女人的真理他提不出反对意见。他在一盏朴素的家庭灯光下,看见自己的真理是那样难以言喻,那样不合人情。

“太太……”她不想听。他觉得她娇弱的拳头对着墙壁擂了好一阵,就倒在他的脚边了。有一天,在一座正在施工的桥梁附近,他们俯身看一名伤号时,一位工程师对利韦埃说:“为一座桥把脸磕扁值得吗?”走这条道路的农民,谁都不会为了少绕个弯而走这座桥,而同意把脸砸个稀巴烂的。可是,桥还是到处在建造。工程师还说:“大众的利益由各种个人利益而组成,因而它要维护的也就是这些。”——“可是,”利韦埃后来回答他说,“如果说人的生命是无价的,那为什么我们在行动时总觉得有某些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呢?”

利韦埃在想到飞机上的人,心也跟着揪紧了。行动,即使是建一座桥梁,也会破坏幸福;利韦埃不能不问自己:“以什么名义呢?”

“这些人,”他想,“要不就是过上幸福的日子要不就是消逝。”他看到在夜灯照耀的金殿里的那些脸孔。“我要用什么样的名义把他们拉出去呢?”他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剥夺了他们的个人幸福呢?头一条法律不就是要保障这样的幸福吗?但是他把它们都毁了。也总有那么一天,天命难违,这些金殿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无处可寻。衰老和死亡会比他更无情地摧毁它们。也许,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的;也许,利韦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吧?不然,行动就毫无意义了。

“爱,光有爱,是行不通的!”利韦埃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是比爱的责任更加崇高的。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温情,但是跟其他的温情又不大一样。他想起一句不知道在哪儿读到的话:“要使他们成为不朽……”?“你们自身追求的东西总是要消逝的。”他眼前又出现了秘鲁古代印加人建立的太阳神庙。这些在山顶高高矗立的石块。如果没有这些石块,这个强有力的文明还留下了什么?这个文明用石头的重量像一桩千古恨事压在现在人的心上。“古代人的领袖以何种无情或是爱的名义,驱使他的臣民在山顶上盖了这座庙,强迫他们为自己树立了不朽之碑呢?”利韦埃又看见小城镇到了晚上在乐池四周徘徊的人群:“这种幸福,这副枷锁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