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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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夜航记(6)

古代的领袖对人的痛苦可能会毫不顾惜,但对人的死亡却会无限怜悯。不是在怜悯个人的夭亡,而是怜悯人类被沙海吞没了。于是他领导人民,将石块凌空屹立,使沙漠无法掩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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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折成四叠的纸条应该是来救他的吧,菲波安咬咬牙打开。

“无法跟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上。发报机手指碰上就起火星已经不能使用了。”

菲波安一看就火了,刚要回答他,但是当他的手放开操纵杆要写字时,强烈的气浪吹透了他的全身:涡流把他连同五吨钢铁往上举起,左右摇晃。他只能写。

他的双手重新揪住气浪,使劲往下压。菲波安深深吸了口气。报务员如果怕风暴而把天线抽回去的话,菲波安一下飞机就会砸烂他的脸。要不计任何代价跟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络,仿佛一千五百多公里外可以向这个深渊抛来绳索似的。既然一点颤抖的亮光或一盏旅舍的灯火也看不到——不过有也没用,但至少像灯塔那样表示这里是陆地——他就有必要听到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传过来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飞行员在红光中举拳摇晃,想要后面那个人可以理解这个可悲的真理,但是那个人正在俯望着经过风雨蹂躏、城市湮没、灯光死灰的空间,不认得这个真理。

菲波安现在是只要有人对他喊出来,他什么话都肯听。他想:“有人对我说盘旋,我就盘旋,对我说往正南飞……”巨大月影下的和平乐土,总在什么地方存在的吧。这些同事在下面在美艳如花朵的灯光前伏在地图上,他们都知道乐土在哪儿,像学者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自己除了涡流和黑夜以外,还能知道什么呢?黑夜挟带着黑色的激流,向他排山倒海冲过来。他们不会把在龙卷风和烈焰中挣扎的自己抛下不管的。他们不会这样。他们会命令菲波安:“航向二百四十……”他就会把航向定在二百四十。但是他只是一个人。

他觉得就是飞机也是反抗的。每次下降时,整个机身因为发动机震动的那么厉害而像是在生气发抖。菲波安竭尽全力去控制飞机,因为他跌在开天辟地前的一片混沌中,辨不清机外的天与地。只能把头扎在座舱里,面对陀螺仪展示的视野。但是,他根本无法跟着修正摆动愈来愈快的方位指示仪指针。飞行员误信了指针,操作不当,将高度下降,渐渐落入这团黑影中而不能自拔。他看了看高度:“五百米。”已是丘陵的高度。他感到向他滚滚而来的是丘陵上令人昏眩的气浪。他也明白所有的泥石山丘——哪怕是最小的也可以使他粉身碎骨——都像拔地而起,散了骨架,开始在他四周醉醺醺的乱转。

开始在他周围越来越近的跳着一种直蹦直颠的舞蹈。他下定决心。不管在哪儿都行,就算撞上地面也要降落。他放出惟一一颗照明弹,至少这样可以避开山岭。照明弹着了,转了一圈后,照亮了一块平原,跌在上面熄了火:这是海。

他很快想道:这下完了。他向正西盘旋着。他想:“现在没有了照明弹,我这是在送命。”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他的伙伴,在后面……“他肯定已经把天线收了。”但是飞行员不再怪他了。他现在一松手,他们的生命就像一粒灰尘一样立刻往下落。他手中掌握着他伙伴和自己跳动的心。突然间自己的手让他害怕起来。

涡流像撞锤一样,撞得方向盘剧烈震动,他早已竭力的抓住方向盘,减少冲击的力量,否则操纵杆会被撞折。他始终抓着不放。双手因为用力早已经麻木了。他试着转运手指,看着它们还听不听话。双臂的下端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像一个没有知觉、没有弹性的橡皮囊。他想:“我应该想到自己要死死的抓紧……”他不知道思想能不能传到这双手上。他感到肩膀痛才明白是方向盘在震动:“我的两手一松开它会滑跑的……”但是,自己肯定吓坏了才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感觉到两只手如果服从了神秘想像的力量,在黑暗中把手徐徐松开,就把他交出去了。

他本来还是可以奋斗的,因为外界的宿命论是没有的,但是确实有一种内心的宿命论:那是人在发现自己有隙可乘的那一分钟发生的;试一试机会这时你就晕头转向,被错误吸引过去。

就是在这一分钟,在他头上,在暴风雨的缝隙中间,像捕鱼篓底放的夺命诱饵一样,亮起了几点星光。

他明明知道这是一口陷阱:曾经有人看见一个窟窿中有三颗星,就朝它们高高飞去,然后就再也没下来——在那里咬上了星星是挣不脱了……但是,他还是往上飞了,因为他渴望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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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着星光的标志,修正方向,避开涡流往上飞。星光就像苍白的磁铁一样吸引着他。对光明苦苦追寻了那么久之后,即使是最朦胧的也决不放弃。如今,蓦然添了一团旅舍的灯光,他愿意绕着他渴求的信号一直到死。现在他朝着这片光明飞去。

在这口先开启、后又在飞机后封合的井里,他慢慢的盘旋上升。随着他愈飞愈高,乌云失去了黑黢黢的土色,推着愈来愈清澈洁白的波涛向他涌了过来。菲波安钻了出来。

他惊异极了:一切亮得他眼睛直发花。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几秒钟。他从来不知道云在夜里会叫人眼睛发花。

但是一轮明月和全部星座,让云变成了晶莹明亮的波涛。在他钻出的那一秒钟开始,飞机一下子进入一个意外宁静的境界,再也不受波浪的摇晃,像一艘船越过了防波堤,正驶入水库一样。他驶入的是一片不为世人所知的像幸福群岛中的港湾一样的隐蔽天空。暴风雨在他脚下组成了另一个世界,厚达三千米,狂风大作,水柱高喷,电光闪闪摇摇,但对星空却摆出了一副冰霜的脸孔。

菲波安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奇异的太虚幻境,因为一切都变得亮晶晶的: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翅翼。因为光不是从上往下照的,而是从他身下,从他四周雪白的积云中释放出来的。

这些云在他身下,把从月亮中吸收的雪光都反射回去了。在两边高耸如塔的云,也是这样。机组的人被到处流转的一种乳白色的光辉包围住。菲波安转过身来,看见报务员也在笑。

“现在可好啦!”他喊道。但是在飞行声中喊声消失后,惟有笑容继续交流着心声。“我完全是疯了,”菲波安想,“还笑呢,我们可是还没得救呢。”

可不是,黑影里千百条手臂已经把他撒开了。他就像一个被松了绑的囚徒一样,准许在花径上独自的走一会儿。

“可真美啊。”菲波安想。他遨游在像密密匝匝珠宝堆似的群星中间,在这个除了他菲波安和同伴以外绝对没有生命的世界上。如同神话中潜入城市的小偷,闯进了珍宝室一样再也走不出来了。他们在珠光宝气中遨游,在说不尽的风光中,也就没有了任何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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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塔戈尼亚的科摩多罗·里瓦达维亚中途站里,其中一名电讯员急的速一动,所有守在岗位上束手无策的人一拥而上,围住他俯下身去。

他们俯在一张被照得煞白的白纸上。电讯员握着铅笔的手犹豫不决地摆动。电讯员迟迟不肯写出字母,手指已经在发颤了。

“雷雨吗?”电讯员点头表示“是”。雷雨的嘟噜声使他听不清楚。接着他记下几个无法辨识的符号。而后面是几个字。

接着就可以拼凑成文了:“被困在暴风雨上空的三千八百米的高空。飘移到海面上空,现正朝正西方向往内陆飞。下面全被乌云堵住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在海面上空。告诉我们内陆是不是有暴风雨。”

由于雷雨,这份电讯要发给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要一站接一站的传达。这份电讯像瞭望楼上相继点燃的烽火一样在黑夜中传递。布宜诺斯艾利斯要人传达:“暴风雨已遍及内陆。还剩下多少汽油?”“只有半小时的。”

这句话又由守夜的人接力般传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三十分钟后,机组注定要被旋风吹得飘飘荡荡,摔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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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韦埃又在沉思。机组将会沉没在黑夜的某个地方,他已不抱任何希望。

利韦埃记起童年时代给他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有人在抽干池塘后发现了一具死尸。在这片黑暗从大地上消失以前,在这些黄沙、原野、麦地重现在阳光下以前,他们是不会被发现的。以后可能会有几个农民遇见两个手臂曲着盖在脸上,睡熟了似的孩子,躺在青草和金光之中,四周一片和平。但是,他们已经给黑夜淹死了。

利韦埃想到深沉的黑夜像神奇的海洋一样,埋下了许多金银财宝……在黑夜里,这些苹果树带着满枝繁花——还未被人观赏过的花——在等待着天明。黑夜是富裕的,充满芳香、尚无颜色的花朵、沉睡的羔羊。

慢慢朝着太阳升起了肥沃的犁沟、滋润的树林、新鲜的苜蓿。但是,在这些现在不再伤生害命的山岭、草原和羔羊中间,在吉祥的世界上,将有两个孩子像是在睡觉。有些东西已经从眼前的世界悄然飘至另一个世界了。

利韦埃非常理解菲波安的妻子,她不安,温柔。这份爱情像借给穷孩子的玩具一样,借给她没有多长时间。

利韦埃想到了菲波安的手,这只抓紧操纵杆后还可以把他的命运掌握几分钟的手。这只手曾经爱抚过的手。这只手放在一个胸脯上,像神的手一样会引起内心的骚乱的手。这只手放在一张脸上,会使脸部表情改变。这是双神奇的手。

夜里,菲波安遨游在气象万千的云海中,但是底下——却是永恒。他迷失在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居住的星座之中。他用手掌握了这个世界,用胸膛稳住了这个世界。他把人间的全部财富以及他最后总要归还的无用的珍宝紧紧拴在方向盘上,不胜绝望地从一颗星拖到了另一颗星……利韦埃想到还有一个电讯站在监听。菲波安惟一还与这个世界相连的是一道乐波,一支哀曲,这不是一声叹息,也不是一声尖叫,而是最纯正的绝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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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毕诺还是惊破了他的孤寂。

“经理先生,我想……我或许可以试试……”他只表达了他的好意,没有要提建议。他乐于像猜测一个解决的办法。他总是能找到办法,而利韦埃总是不愿听:“洛毕诺,您要知道解决办法在生活中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各种进取的力量。必须去创造这些力量,办法随后才会来的。”所以洛毕诺就把自己的任务,限定在机械师中间创造这种进取力量。保持螺旋桨毂不长锈的进取力量。

但是,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使洛毕诺没辙了。他督察员的头衔对雷雨以及一个幽灵般的机组是无能为力的;说实在的,机组此刻还在挣扎,不是为了准点奖,只是想逃过那个惟一使洛毕诺的惩罚再也无效的惩罚——那就是死。

洛毕诺现在挂了一个空衔,没事做在办公室走来走去。

菲波安的妻子上门求见了,她是因为着急才来的,在秘书室等候利韦埃的接待。秘书们偷偷抬头看向她的脸。她四下张望,感到很难为情:这里的一切都不欢迎她。这些人,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脚下像是踩着一具尸体;在这些卷宗里面,人的生命、痛苦只剩下了一堆冷冰冰的数字残渣。她在找寻能向她谈话菲波安的迹象。在家里,一切都表明他不在:半铺的床、煮好的咖啡、一束鲜花……她找不到任何他在的迹象。这里怜悯、友谊、回忆一切都是互相对立的。她听到的惟一一句话——只没人在她面前高声说话——是一名职员要对方提供清单时说的粗话:“……发电机清单,见鬼!我们要发给桑托斯的那张。”她举目向这人看去,表情很惊奇。然后她的脸朝着挂图的墙壁。她的嘴唇难以察觉的有点颤抖。

很难堪,她在这里代表了一种敌对的真理,几乎后悔自己来了,恨不得躲开,只是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才忍住了咳嗽和眼泪。她感到自己有失体面,像没穿衣服似的别扭。但是她代表的真理是那样的强烈,引得偷窥的目光不厌其烦地在暗中往她的脸上看。这是位非常美的妇女。她向男人显示了幸福的神圣世界,显示了人们在行动时无意间损害了什么样的严峻的生活内容。她闭上了眼睛,她受不了那么多的注视。她显示了无意中破坏的是什么样的和平。

利韦埃亲自接待了她。她怯生生地为她的鲜花、煮好的咖啡、年轻的身体来进行诉讼。再一次,在这间更冷的办公室里,她的嘴唇微微在发颤。她也发现了,她的真理在这个不同的世界里是难以表达的。涌上她心头的爱是那种热烈近乎野性的,还有忠诚,但到了这里也像是换上了一副自私可厌的面目。她宁愿逃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