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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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航记(7)

“我打扰到您了……”“太太,”他对她说,“您并没有打扰我。很不幸的是,太太,您与我除了等待以外并没有其他办法。”她微微耸肩,利韦埃理解其中的意思:“我回去看到这盏灯、桌上的那份晚餐、这些花,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位年轻的妈妈有一天向他吐露:“我的孩子死了,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令人难受的是那些小东西,半夜醒来看到我翻出他穿过的衣服那份柔情依然涌上心来,从此就像我的奶水一样用不上了……”对这个妇女来说也是一样,菲波安的死要到明天开始算,通过每个从此失去意义的动作,通过每件东西,菲波安渐渐离开了她的家。利韦埃在心里压下深切的同情。

“太太……”少妇退出去了,带着一种几乎谦恭的微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与坚强。利韦埃坐下来,表情有点沉重。

“但是她帮我发现了我一直寻找不到的东西……”他漠然地轻轻拍着北方中途站传来的航行调度通报。他想:“我们要求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不想看到行动和事物一下子就失去了它们的意义。那时我们周围的空虚就要暴露出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通报上。“这些信息再也没有意义了,死神就是从这里钻进我们中间的……”

他看了一下洛毕诺。这个平庸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没用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利韦埃几乎严厉地对他说:

“还要我来安排你的工作吗?”接着利韦埃推开通往秘书室的门,一眼就认定菲波安已经不在了;这些迹象菲波安太太是不知道怎么看的。菲波安开的RB903飞机的卡片,已经插在航行标示图“不可动用物资”一栏里。准备欧洲班机航行图的几名秘书知道起飞推迟,工作也就不带劲了。机场打来电话,询问对值班的工作人员有什么指示。生活的功能变慢了。“死,这才叫死呢!”利韦埃想。他的事业像一艘帆船,没有风,就会在海面上停滞不前。

他又听到洛毕诺的声音:“经理先生……他们才结婚六个星期……”“现在去工作吧。”利韦埃始终望着秘书,越过秘书望着工人、机械师、飞行员,及所有这些怀着建设者的信念曾在他的事业中帮助过他的人。他想到只因听说有什么“岛”就着手给自己造一艘船的古代小城镇。为了让船承载他们的希望,为了大家看到自己的希望在大海上扬帆航行。由于一艘船,所有人都有所施展,获得解放,茁壮成长。“目的可能说明不了什么,但行动则可救人于死亡。这些人通过自己的船而得到延续。”

利韦埃也是在跟死亡斗争,当他让电报重新具有了完整的意义,让值班人员又重新紧张不安起来,让飞行员重新飞往不平坦的目的地的时候。当生活又推动这项事业,像风推帆船在海上行驶一般又推动这项事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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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摩多罗·里瓦达维亚什么也听不见了,但是二十分钟后的一千公里以外,布兰卡港截到第二份电讯:

“我们在下降。进入了云层……”然后,在特雷利乌电讯站,了出现意义不清的这几个字:

“……什么都看不见……”短波就是这样。在那里收着了,这里却依然没有声息。接着,无缘无故地,一切都变了。这个位置不明的机组,对生者来说,它们已经超越在空间和时间之外了,在电讯站白纸上写的字,也已是一些幽灵了。

是汽油耗尽了吗?要不,就是飞行员在故障发生时做了最后的尝试,落在了地上而没有坠毁?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声音命令着特雷利乌:“问他这个。”无线电监听站内如同一所实验室:镍、铜和压力计、导管线路。值班人员穿着白大褂,一声不出,弯着身像在观察着一项普通的实验。他们用手指轻轻触动仪器,像找水人寻觅泉眼般,探索磁性的天空。“还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他们也许能捕捉到意味着生命的音符。如果飞机带着它的航行灯回到了群星中间,他们也许会听到这颗星唱歌……时间一秒秒流走。真正像血一样流走了。还在飞吗?每一秒钟带走一次机会。现在这些流走的时间毁是在摧毁。如同它两千年间在侵蚀一座庙堂,钻进了岩石内部,啃得殿堂纷纷倒坍了。现在,几世纪的磨蚀力凝聚在了每一秒中,雷霆万钧般,要向一个机组轰击。

每秒钟都带走一点东西。菲波安的声音,菲波安的笑声,这声微笑。沉默渐渐占了上风。愈来愈重的沉默,如同大海,沉沉压在了这个机组身上。

这时有人提醒:“已经一小时四十分。油消耗的极限时间,他不可能还在飞了。”

一切都太平了。嘴里出现一股苦而淡的味道,好像旅程到了终点。

某件事完成了,有点令人恶心,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在这些镍、铜管之间,像站在工厂的废墟上一样,大家都感到了凄凉。这些设备像一堆枯水般显得重了,没用了,虚设了。

现在只有等待天明了。再过几个小时,阳光将在阿根廷境内浮起,这些人待在这里,像待在海滩上,脸朝着鱼网,往上拉,慢慢往上拉,却不知道里面网着了什么。

利韦埃在办公室里,人只有经过大灾大难,不再为厄运牵肠挂肚时才会神经松懈。他已让人向全省的警察局报警了。他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了。

但是,即使有丧事的人家也应有条不紊的做事。利韦埃向洛毕诺打了个手势:

“向北方中途站拍电:预计巴塔戈尼亚班机会误点时间很长。为了不使欧洲班机过于延误,把巴塔戈尼亚邮件一并交给下一班欧洲班机运走。”

他的身子向前微弯了一些。但是他一振作,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啊!是的。别忘了:

“洛毕诺。”“利韦埃先生?”

“您再起草一份通知。禁止飞行员把发动机转速超过一千九百转:他们这是在给我糟蹋发动机。”

“是的,利韦埃先生。”利韦埃身子更弯了一点。他最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工作吧,洛毕诺。去工作吧,老弟……”然而叫洛毕诺骇怕的,是在死亡阴影前的那种平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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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洛毕诺在各个办公室之中忧伤地晃来晃去。公司的生命已经停顿了,既然原定两点出发的航班将要取消那就要等到白天再出发了。脸孔呆板的职员还在值这种已经没什么用的班。北方各中途站还在源源不断地发出航行调度通报,但是那里的“晴空”、“月明”、“无风”,却令人想起的是一块不毛之地。一片月光与尽是石头的沙漠。当洛毕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翻阅办公室主任正在工作的那一份卷宗时,他看到后者站在对面,带着怠慢的礼貌,正等着他交还卷宗,样子在说:“您爱管就能管,是吗?这可是我的……”一名下属抱这种态度,督察员十分不快,但也想不出什么话回答,愤愤交出了卷宗。办公室主任大模大样的回去坐下。“我早该让他走了。”洛毕诺想。他怕失去常态,一边想着那个悲剧,一边走。悲剧很可能会导致一项政策的破产,洛毕诺为这双重丧事伤心着。

接着,他又想起了利韦埃关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样子,还对他说:“老弟……”这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支撑。洛毕诺为他感到了莫大的怜悯。他在脑中寻思几句隐约表示同情或安慰的话。心中激荡起一种他认为很高尚的感情。于是他轻轻的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这么安静,他不敢再重敲,看见推开门。看见利韦埃在里面。洛毕诺走进利韦埃房间,生平第一次感到几乎像朋友一样与他平起平坐,有点像朋友,在他的思想中也有点像一名中土,冒着枪林弹雨去寻找负伤的将军,在撤退中不离左右,在流放中成他的兄弟。“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您在一起。”洛毕诺真的想要这么说。

利韦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开口。洛毕诺不敢再说了,站在他面前。这头雄狮即使伤了元气,也让他望而生畏。洛毕诺准备的话也愈加要表示自己的忠心耿耿,但是他每次抬起眼睛,都见到这个低垂的头、这堆灰白的头发、这两片紧抿的嘴唇,流露出巨大的痛苦!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经理先生……”利韦埃抬起了头,瞧着他。利韦埃大梦初醒一般,也许根本就没注意到洛毕诺在场。没有人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有什么感觉,心中戴的什么孝。利韦埃望着洛毕诺,久久地,好像他在见证什么事情一样。洛毕诺感到非常困窘。利韦埃愈望着洛毕诺,嘴唇上愈流露出一种毫无解释的揶揄表情。利韦埃的愈望着洛毕诺,洛毕诺感到愈脸红。在利韦埃看来,洛毕诺像抱着动人、可惜自发的好意,来这里证明人的愚蠢。洛毕诺感到惶惶不安,什么中士、将军、枪林弹雨,统统都想不起来了。接着发生的事更叫人难以解释:利韦埃始终就是望着他。这时,洛毕诺不由自主地改变了一下姿势,从左口袋伸出了手。利韦埃还是望着他。这时,洛毕诺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福至心灵地说:

“我是来听取您指示的。”利韦埃掏出表,很自然地说:“两点了。亚松森班机两点十分将着陆。叫欧洲班机两点一刻立刻起飞。”洛毕诺向外宣布了夜航不会取消这条惊人的消息。

洛毕诺对着办公室主任说:“您把那份卷宗带来给我审阅。”当办公室主任来到他面前,他说:“您等一下。”办公室主任就得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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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松森班机报告即将着陆。利韦埃即使在最艰难时刻,也会根据一份份电讯,注视着这架班机的航程。在这场惶恐不安中,这些证据是对他信念的报酬。这次飞行的顺利,从一路的电讯来看,预示着其他千万次飞行也可以是顺利的。“旋风并不是每夜都有的。”利韦埃还想:“路一旦打通了,就不会没有人走。”

飞机从像从一座满是鲜花、矮屋、静流的巴拉圭出发,经过一个个中途站,沿着旋风的边缘往下溜滑,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给他遮住。九名旅客裹在旅行毯中,额头紧贴着玻璃窗,望着阿根廷的小城镇到了夜里像挂满首饰的橱窗般金碧辉煌反使得星空显得苍白了。飞行员在前座,两手捧着一飞机宝贵的生命,像个牧羊人,圆睁着月光荡漾的眼睛。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平线已经布满红光,如同神话里的宝藏一样不久城内每块石头都将放出异彩。报务员像在天上高高兴兴弹完了利韦埃能领会的奏鸣曲的最后几个音符一样按出最后几份电讯。接着他收回天线,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笑了:大家都到了。

飞行员着了陆,遇到了欧洲班机的飞行员,他已背靠在自己那架飞机上,双手插在口袋里。

“接班的是你啊?”“是啊。”“巴塔戈尼亚的到了吗?”

“不等啦,还没影儿呢。天气怎么样?”“好极了。菲波安没影儿啦?”这种事,他们很少谈。他们的情谊深厚,不需要多说什么。

亚松森的邮包卸到欧洲班机上,飞行员,头抬起,后脑勺顶着座舱,仰望星空始终一动不动。他感觉身上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欢乐。

“装完了没有?”一个声音说,“启动吧。”飞行员并没有动,有人在发动机器。飞行员肩靠飞机,肩膀感到这架飞机快要活了。飞行员在听到这么多“要飞”、“不飞”的传闻后,终于得到了确讯:“要飞!”他的嘴微微张开,像小野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亮。

“夜里,要多加小心,嗯!”他并没有听见伙伴的劝告。双手插在口袋里,头抬起,在面对云、山、河流、海洋时,他无声地笑了。接着笑声幽幽的,在他心中掠过,像清风吹过树梢,使他全身都颤抖了。笑声幽幽的,却比这些云、这些山、这些河流、这些海洋更具威力。

“你到底怎么啦?”

“利韦埃这个蠢人,他对我……他还以为我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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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他将越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利韦埃又会继续自己的奋斗,继续听听飞机的声音。听到它出生,它吼叫,它消失,像一支军队踏着威武的步伐,向着星星挺进。

利韦埃两臂交叉,穿过秘书们的中间。在一扇窗前,他停下来,听,想。

如果他让飞行哪怕只中断一次,夜航事业就会告吹。弱者明天就会诋毁他,但是利韦埃抢在了他们前面,当夜又抛出了一个机组。

胜利……失败……这些词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生活还处在这些形象下时,已经在塑造着新的形象。一场胜利会使一个民族削弱,但一场失败却使另一个民族觉醒了。利韦埃遭遇的失败很有可能是一场交锋,会带来真正的胜利。进行的事情是惟一重要的。

五分钟后,电讯站将会通知各个中途站。一万五千公里的航线上,所有的问题在震颤中都将得到解决。

管风琴的乐声已经响起了,那就是飞机的声音。他要回去工作了,利韦埃步履从容,从秘书们中间穿过。秘书们一见他严厉的目光都低下了头。伟大的利韦埃,凯旋的利韦埃,肩负着自己沉重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