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却又担心见到他。我很想再次倾听他的声音,而又担心与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时刻在盼着他来。他不常进读书室,但有时却进来呆几分钟。我有这样的预感,那天他一定会来。
但是,早上像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什么影响阿黛勒安静地学习课程的事情。只是早饭后不久,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卧室附近有一阵吵闹声,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嗓音,还有莉娅的和厨师的——也就是约翰妻子的嗓音,甚至还有约翰本人粗哑的嗓门,他们大惊小怪地叫着:“真幸运呀,老爷没有给烧死在床上!”“点蜡烛过夜总归是危险的。”“真是上帝保佑,他还能保持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谁也没有吵醒!”“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不会着凉!”
这一番闲聊之后,响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声音。我下楼吃饭经过这间房子时,从开着的门进去,只见一切又都恢复得井然有序。只有床上的帐幔都已拆除,莉娅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熏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刚要和她说话,但朝前一看,只见房里还有第二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缝着新窗帘的挂环。那正是格雷斯·普尔。
她坐在那里,还是通常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褐色料子服,系着格子围裙,揣着白手帕,戴着帽子。她很专心地忙着手头的活儿,似乎全身心都投入进去了。她冷漠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显得苍白,也不见那种人们期待在一个蓄谋杀人的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特征,尽管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踪到了她的藏身之处,并(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谋杀。我十分惊讶,甚至感到惶惑。我继续盯着她看时,她抬起了头来,既没有惊慌之态,也没有变脸色,因此没有泄露她的情绪和负罪感,以及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心理。她仍旧以平时那种冷淡和简缓的态度说了声:“早安,小姐。”又拿起一个挂环和一圈线带,继续缝了起来。
“我倒要试试她,”我以为,“那么不动声色是令人难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刚才我听到仆人们都议论纷纷呢。”
“不过是昨晚老爷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点着的蜡烛烧着了床幔,幸亏床单和木板还没烧着他就醒了,赶快用罐子里的水浇灭了火焰。”
“怪事!”我低声说,随后紧盯着她看,“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叫醒别人吗?你没有听到他走动?”她再次抬眼看我,她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看了看我,然后才回答道:“仆人们睡的地方离他很远,你知道的,小姐,她们不可能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和你房间的离老爷的卧室最近,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没有听见什么,老年人,总是睡得很死,”她顿了一顿,随后装作没事的样子,却以清楚而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可是你很年轻,小姐,而且应当说不会睡得很熟,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是听到了,”我低着嗓音说。这样,仍在擦窗的莉娅就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起初,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笑,但我敢肯定,我听到了笑声,古怪的笑声。”
她又拿了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用手十分容易地把线穿进针眼,随后非常镇静地说:
“我以为老爷处在危险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带着几分恼怒说,因为她那种可耻的镇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带着相同的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你告诉老爷你听到笑声了吗?”她问道。“早上我还没有机会同他说呢。”
“你当时没有想到打开门朝走廊里看一看?”她往下问。
她似乎在盘问我,想在不知不觉中把我的话套出来。我忽然想到,她要是发现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就会恶意作弄我,我还是警惕一些为妙。
“正好相反,”我说,“我把门拴上了。”“那你每天睡觉之前没有闩门的习惯吗?”“这恶魔!她想知道我的习惯,好以此来谋害我。”
我再次抑制不住愤怒,尖刻地回答:“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往往忘记闩门,我认为没有这必要,因为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在桑菲尔德会有什么危险或者烦恼,不过从今以后(我特别强调了这几个字),我要小心谨慎,直到把一切都弄得安全了才敢躺下睡觉。”
“这样做是聪明的,”她回答,“这一带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样安静,打从府宅建成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强盗入室抢劫呢。尽管谁都知道,柜里装有有价值几百英镑的盘子,而且你知道,老爷不在这里长住,就是住在这,因为是孤单一人也不大要人服侍,因此这么大的房子,只有几个仆人。不过我总认为过分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门能很容易就闩上,还是闩上门,把自己和可能发生的危害隔开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托付给上帝,但要我说呀,上帝不会排斥采取措施,尽管他只往往祝福那些谨慎采取措施的人。”说到这里她结束了长篇大论。这番话对她来说确实是够长的了,而且口气里带着贵格会女教徒的假正经。
我依旧站在那里,正被她出奇的冷静和难以理解的虚伪弄得目瞪口呆时,厨师进来了。
“普尔太太,”她对格雷斯说,“佣人的午饭马上就好了,你下楼去吗?”
“不用啦,就请你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吧,我会端到楼上去。”
“还要些肉吗?”“就来一小份吧,再来一点奶酪,就这些。”“还有西米呢?”“暂时不用,用茶点之前我会下来自己做的。”这时厨师对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着我,所以我就走了。
吃午饭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起帐幔失火的事。我几乎没有听见,因为我正绞尽脑汁,思索着格雷斯·普尔这个神秘人物,尤其是考虑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对那天早晨她为什么没有被送上法庭,或者至少被老爷解雇,而感到不解。昨天晚上,他几乎等于确信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却使他不去指控她呢,为什么他也嘱咐我严守秘密呢,真是奇怪,一位大胆自负、复仇心切的绅士,为什么会受制于一个最卑微的下属,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紧迫,甚至当她动手要谋害他时,竟不敢公开指控她的图谋,更不必说惩罚她了。要是格雷斯年轻漂亮,我会不得不认为,有一种比谨慎或忧虑更为温存的情感左右了罗切斯特先生,使他偏袒于她。可是她既面貌丑陋,又是一副管家婆的样子,这种想法也就说不通了。“不过,”我思忖道,“她曾有青春年华的时候,那时主人也跟她一样年轻。费尔法克斯太太曾告诉我,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我认为她虽然从来就没有姿色,但是也许她性格的力量和独特之处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喜欢性格果断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很古怪。要是因为从前一时的荒唐(像他那种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个性,完全有可能干出轻率的事来)使他落入了她的掌握中,行为上的不检点酿成了恶果,使他如今对格雷斯所施加给自己的秘密影响,既无法摆脱,又不能视而不见,那又有什么可奇怪呢?”但是,一想到这里,普尔太太宽阔、结实、扁平的身材和丑陋干瘪甚至粗糙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所以我以为:“不,不可能!我的想法不可能是对的。不过,”一个声音悄悄在我心里建议道,“你自己也并不漂亮,而罗切斯特先生却赞赏你,至少你总是觉得是这样,而且昨天晚上——别忘了他的话,他的神态,和他的嗓音!”
我急于要把对格雷斯·普尔的厌恶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因为它使我感到十分不舒服,我把她与自己作了对比,发现彼此并不相同。贝茜·利文曾说我很有一副小姐派头。她说的是事实,我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看上去已比当初贝茜见我时好多了,我脸色已更加红润,人已更加丰满,更富有生命力,更加朝气蓬勃,这是因为有了更光明的前途和更多的欢乐。
“就要黄昏了,”我朝窗子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还没有在房间里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说话和脚步声呢,不过天黑之前我一定会见到他。早上我害怕见面,而现在却渴望见面了。我的期望久久落空,真有点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