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的暮色四合,阿黛勒离开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娅一起去玩时,我着急地想见罗切斯特先生。我期待着听到楼下响起召唤的铃声,等待着听到莉娅带着口讯上楼的声音。有时还在恍惚中听到罗切斯特先生发出的脚步声,便赶紧把脸转向门口,期待着他开门走进来。但门仍旧紧闭着,惟有夜色透进了窗户。不过现在还不到时间,他往往到七八点钟才派人来叫我,而此刻才6点。当然今晚我不应该完全失望,因为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同他说,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普尔这个话题,听听他会怎么回答,我要直接问他,是否真的相信她昨夜动了恶念,要是相信,那他为什么要替她的恶行保守秘密。我不在意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反正我知道一会儿惹他生气,一会儿抚慰他是一件我很乐意干的事,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往往使我很有分寸,我从来没有冒险越出使他动怒的界线,但在这个边缘上我很喜欢一试身手。我可以既保持细微的自尊,保持自己身份所需的礼节,而又可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同他争论,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合适。
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吱咯的脚步声,莉娅来了,但她只不过是来通知茶点已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摆好,我朝那走去,心里却非常高兴,至少现在可以到楼下去了。而且这么一来离罗切斯特先生更近了。
“你一定想用茶点了,”到了她那里后,这位善良的太太说,“午饭你吃得那么少,你好像今天身体不舒服。看上去脸色绯红,像是发了烧。”
“啊!很好呀,我觉得再好不过了。”“那你得用好胃口来证实一下,请你把茶壶灌满让我织完这一针好吗。”这活儿一做完,她便站起来把一直开着的百叶窗放下。我猜想没有关窗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尽管这时已经暮霭沉沉,天色一片朦胧了。
“今晚天气晴朗,”她透过玻璃往窗外看时说,“虽然没有星光。但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有个好天气。”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到哪里去了吗?我不知道他出去了。”
“噢,他吃好早饭就出去了!他去了里斯埃希顿先生那儿,在米尔科特的另一边,离这儿10英里,我以为那儿聚集了很多人,英格拉姆勋爵、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等都在。”
“你认为他今晚会回来吗?”“不,——明天也不会回来。我以为他很可能会呆上一个礼拜,或者更长一点时间。这些杰出的上流社会人相聚,气氛欢快,格调高雅,娱乐款待,应有尽有,因此他们不急于解散。而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尤其需要有教养有身份的人。罗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在社交场合中又很活跃,我以为他一定很受大家的欢迎。女士们也都很喜欢他,尽管你会认为,在她们眼里他的外貌并不英俊。不过我猜想,他的学识、能力、才华,也许还有他的财富和血统,弥补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
“里斯有贵妇、小姐吗?”“有伊希顿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全都是举止文雅的而且漂亮年轻小姐。还有可尊敬的布兰奇和玛丽·英格拉姆,我以为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说实在的我是六七年前见到布兰奇的,那时她只有18岁。她来这里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办的圣诞舞会和聚会。没看到那天的餐室的景象真够遗憾的了——布置得多么富丽堂皇而灯火辉煌!我以为一定有50位女士和先生在场,都是出身于郡里的上等人家。英格拉姆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认的美女。”
“你说你见到了她,费尔法克斯太太。她长得什么模样?”
“是呀,我看到她了,餐室的门敞开着,而且因为是圣诞期间,允许佣人们聚在大厅里,听一些女士们演唱和弹奏。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我就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中坐下来看她们。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光彩耀人的景象。女士们穿戴得富丽华贵,大多数至少是大多数年轻女子,长得很标致,而英格拉姆小姐当数是女皇了。”
“她什么模样?”“高高的个子,丰满的胸部,典雅颀长的脖子,黝黑而洁净的橄榄色皮肤,容貌高贵,有些像罗切斯特先生那种眼睛,又大又黑,像她的珠宝那样光彩照人,同时她还有一头瀑布一样的头发,乌黑,而又梳理得非常妥帖,脑后盘着粗粗的发辫,额前是我从未见过的最长最富有光泽的刘海,她一身素白,一块琥珀色的围巾绕过肩膀,越过胸前,扎在腰上,一直垂到膝盖之下,下端悬着长长的流苏。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与她一团乌黑的卷发形成了对比。”
“那她一定受到大家的赞美了?”“是呀,一点也不错,不仅是因为她的漂亮,而且还因为她的才艺,她是那天演唱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用钢琴给她伴奏,她和罗切斯特先生还表演了二重唱。”“罗切斯特先生!我还是第一次晓得他有唱歌天赋。”
“呵!他有一个特棒而漂亮的男低音,对音乐有很强的鉴赏力。”
“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嗓子怎么样?”“非常圆润而有力,她唱得很动听,听她唱歌是一种最高尚的享受。随后她又演奏,我欣赏音乐是外行,但罗切斯特先生行,我听他说她的演技非常好。”
“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姐还没有结婚吗?”“好像还没有,我以为她与她妹妹的财产不是很多。老英格拉姆勋爵的产业大体上限定了继承人,而他的大儿子几乎继承了一切。”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难道就没有富裕的贵族或绅士对她一见钟情,譬如罗切斯特先生,他很有钱,不是吗?”
“唉!是呀,不过你瞧,年龄相差很大。罗切斯特先生已快40,而她只有25岁。”
“那有什么关系?年岁相差很大的婚姻不是很多吗?”
“那是事实,但我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不会抱有那种想法。可是你什么也没吃,从开始吃茶点到现在,你几乎没有动过一口。”
“不,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让我再喝一杯行吗?”我正要把话题重新引到罗切斯特先生和漂亮的布兰奇小姐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性上,阿黛勒进来了,话题也就转到了别的方面来了。
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细想了听到的情况,窥视了我的心灵,审察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努力用一双严厉的手,把那些不着边际、无路可循的想象如同在荒野上徘徊的一切,纳入正常的轨道。我在自己的心灵法庭上受到了传讯。记忆出来作证,陈述了从昨夜开始持有的希望、意愿和情感,陈述了过去近两周我所沉浸的思想状态。理智走到前面,有条不紊地讲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拒绝了现实,狂热地吞下了理想。简·爱宣布了如下的判决:
世上还不曾有过比简·爱更蠢的傻瓜,还没有一个对自己更异想天开的白痴,那么轻信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作美酒吞下。
“你,”我说,“得宠于罗切斯特先生吗?你有讨他欢心的条件吗?你有哪一点让他心中感到重量?滚开!你的愚蠢让我厌烦。而你却因为人家偶尔表示了喜欢便忘乎所以,要知道这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刚出道的人所作的暧昧表示。你好大的胆子,愚蠢得可怜的受骗者。——难道想到自身的利益都不能让你聪明些吗?今天早上你反复叨念着昨夜的短暂情景啦?——蒙起你的脸,感到羞愧吧,他说了几句赞美你眼睛的话,是吗?盲目的崇拜者,睁开那双模糊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该死的傻劲儿吧!受到无意与她结婚的地位高贵的男人的赞许,对随便哪个女人来说都没有好处。爱情之火悄悄地在内心点燃,得不到回报,不为对方所知,必定会吞噬煽起爱的生命;要是被发现了,得到了回报,必定犹如鬼火,将爱引入泥泞的沼泽地而无力自拔。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那简直是歇斯底里。”
“那么,简·爱,你认真听着对你的判决:明天,把镜子放在你面前,用蜡笔绘出你自己的素描画像,照原样画,不要省略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线条,不要抹去令人讨厌的不匀称的地方,并在画像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师肖像’。然后,拿出一块光滑的象牙来——你在画盒子里有一块备用,拿出你的调色板,把你最新鲜、最漂亮、最明艳的色泽调起来,选择你最精细的骆驼毛画笔,仔细地把所想象的最漂亮的脸蛋,根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对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描绘,用最柔和的浓淡差别,最素美的色泽来画。记住乌黑的头发,东方的眼睛——希腊式的脖子和胸部,露出圆圆的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纤细的手。不要省略钻石耳环和金手镯。准确无误地画下衣服、悬垂的花边、闪光的缎子、式样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把这幅肖像画题名‘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主意已定,心也就平静下来了,所以便沉沉睡去。
我说干就干,一两个小时便用蜡笔画完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用了近两周的工夫完成了一幅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画。这张脸看上去是那么可爱,同用蜡笔根据真人画成的头像相比,效果已无可挑剔。我对自己的这一做法很欣赏,它使我的脑袋和双手都不闲着,也使我希望在心里烙下的不可磨灭的新印象更强烈,更不可动摇。
不久我便有理由使自己庆幸,在迫使我的情感服从有益的纪律方面有所长进。多亏了它,我才能够大大方方、平平静静地对付后来发生的事情,要是我毫无准备,那恐怕是连表面的镇静都无法维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