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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这以后的三天三夜,我脑子里的记忆几乎失去。我只能回忆起那段时间星星点点的感觉,但形成不了什么想法,付诸不了行动。我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我与那张床几乎相依为命。我躺着纹丝不动,像块石头。把我从那儿拉开,几乎等于要我的命。我并不关心时间的流逝——不在乎上午转为下午、下午转为晚上的变化。我观察别人进出房间,甚至还能分辨出他们都是谁,能听懂别人在我身旁说的话,但回答不上来。动嘴唇与动手脚同样困难。佣人汉娜来得次数最多,她一来就让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种预感,她希望我马上离开。她不了解我和我的处境,对我持有特殊偏见。黛安娜和玛丽每天都到房间来一两回。她们会在我床边悄声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幸好我们把她收留了。”“是呀,要是她整夜被关在房子外面,第二天早晨一定会死在门口。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苦头。”“我以为是少有的苦头吧,——消瘦、苍白、可怜的流浪者!”

“从她说话的神态看,我认为她是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纯。她脱下的衣服虽然湿淋淋溅了泥,但不旧,而且很精致。”

“她的脸很奇特,不仅皮包骨头而且憔悴,但我比较喜欢她。可以想象得出她健康而有生气的面孔肯定惹人喜爱。”

在她们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说过一句话,对自己的好客,表示后悔,或者对我表示怀疑或厌恶。我得到了极大地安慰。

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瞧着我,说我昏睡不醒是长期的劳累过度的反应,并认为不必去叫医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充分休息。他说我每根神经都有些紧张过度,因此整个机体得有一段麻木沉睡的时间,而并不是什么病态表现。他想象我的身体一旦开始恢复,会好得非常快。他用几句话表示了这些意见,语调平静而低沉。他顿了一下之后又补充了一句,用的是一个不惯于长篇大论的人的语调:“一张非常有个性的脸,倒没有庸俗下贱之相。”

“正好相反,”黛安娜回答,“说实话,圣·约翰,我心里对这可怜的小家伙产生了好感。但愿我们能继续帮助她。”

“这不大可能,”对方回答,“你会发现她是一个年轻小姐,与自己朋友产生了矛盾,可能任性地一走了之。要是她不固执,我们也许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是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很清晰的线条,这使我怀疑她脾气很倔强。”他站着端详了我一会儿,随后补充说,“她看上去很聪明,但一点也不漂亮。”

“她病得很重,圣·约翰。”“不管身体好不好,总之长得很平常。那些五官缺少美的雅致与和谐。”到了第三天我好些了,第四天我已能说话,移动,从床上爬起来,转动身子。我大约在晚饭时间,汉娜端来一些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有滋有味,觉得这些东西很好吃——不像几天前发烧时,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她离开我时,我觉得身上已有些气力,恢复了元气。不久,我对休息感到厌烦,很想起来动动,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穿什么好呢?只有溅了泥的湿衣服,我就是那么穿着睡在地上,倒在沼泽地里的,我羞于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我的恩人们面前。不过我马上又发现完全可以免去这种忧虑。

我床边的椅子上整齐地摆着我所有的衣物,又洁净又干燥。我的黑丝上衣挂在墙上,泥沼的印迹已经洗干净,潮湿留下的褶皱已经熨平,看上去很好,我的鞋子和袜子已洗得干干净净,像那么回事了,房子里有梳洗的工具,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把头发梳理整齐。我疲乏地挣扎了一下,每隔五分钟休息一下,终于穿好了衣服。因为消瘦,衣服穿在身上很宽松,不过我用披肩掩盖了这个不足。所以我再一次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了——没有一丝我最讨厌、并似乎很降低我身份的尘土和凌乱——我扶着栏杆,爬下了石头楼梯,到了一条低矮窄小的过道,走进厨房。

厨房里洋溢着新鲜面包的香气和熊熊炉火的暖意,汉娜正在烤面包。众所周知,偏见很难从没有用教育松过土施过肥的心田里铲除。它像野草钻出石缝那样顽强地生长在那儿。说实话,开始汉娜冷淡生硬,近来开始有一点和气了,而这回见我清清爽爽,竟笑了起来。

“怎么,你已经起来了?”她说,“那么你好些了。要是你同意,你可以坐在炉边我的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把摇椅,我坐了下来。她忙活着,不时用眼角瞥我。她一边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一面转向我冷冷地问道:

“你到这个地方来之前曾讨过饭吗?”我感到了羞辱,但想起发火是不理智的,何况在她看来我确实曾像个乞丐,所以便心平气和地回答了她,不过仍带着明显的强硬口气:

“你误解了,跟你自己或者你的小姐们一样,我不是乞丐。”

她停了一下后说:“那我就糊涂了,你看上去像是既没有房子,也没有铜子儿?”

“没有房子或铜子儿(我猜你指的是钱)并不是就成了你所说的那个意思上的乞丐。”

“你读过书吗?”她又问道。“是的,读过很多书。”“而你从未进过寄宿学校吧?”“我在寄宿学校里呆了整整8年。”

她眼睛睁得很大。“那你为什么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养活了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后还可以养得了自己。拿这些鹅莓干什么呀?”她拎出一篮子鹅莓时我问。

“做饼。”“交给我吧,我来拣。”“不,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但我总得干点什么,还是让我来吧。”她终于同意了,甚至还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铺在我衣服上,一面还说:“怕你把衣服弄脏了。”“你是干不惯佣人的活,从你的手上看得出来,”她说,“也许是个裁缝吧?”“不是,你猜哪里去了啦,现在别管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要为我而去伤你的脑筋,不过请告诉我你们这所房子叫什么名字。”

“有人叫它沼泽居,有人叫它沼泽宅。”“住在这儿的那位先生叫圣·约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这儿,只不过暂时住一下。他的家在自己的教区莫尔顿。”

“离这儿几英里的那个村子?”“是呀。”

“他是做什么的?”“是个牧师。”

我还记得我要求见牧师时那所住宅里老管家的回答。

“那么这里是他父亲的住所了?”

“不错。老里弗斯先生在这儿住过,还有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

“那么,那位先生的名字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了。”“是呀,圣·约翰是他受洗礼时的名字。”“他的妹妹名叫黛安娜和玛丽·里弗斯?”“是的。”

“他们的父亲去世了?”“三周前中风死的。”“他们的母亲呢?”“太太去世已有很多年了。”“你同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吗?”

“我住在这里30年了,他们三个人都是我亲自带大的。”

“那说明你准是个忠厚的仆人,尽管你没有礼貌地把我当作乞丐,我还是那么愉快地说你的好话。”

她再次惊讶地端详着我。“我相信,”她说,“我起初完全看错了你,不过这里来往的骗子很多,你得原谅我。”

“而且,”我往下说,口气有些严肃,“尽管你在一个连条狗都不该撵走的风雨交加的夜晚,把我赶出门。”“嗯,是有点儿狠。可是叫人怎么办呢?我得为更多的是孩子们的安全着想而不是我自己,他们也怪可怜的,除我之外没人照应。我总该谨慎些。”我沉着脸几分钟没有吱声。“你别把我认为得太坏。”她又说。“不过我的确把你想得很坏,”我说,“而且我告诉你为什么——倒不是因为你不许我借宿,或者把我看成了骗子,而是因为你刚才把我没‘铜子儿’没房子当成了一种耻辱。有些在世的好人像我一样穷得没有一分钱。如果你是个基督徒,你就不该把贫困看成是罪过。”

“以后决不会这样了,”她说,“圣·约翰先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我现在对你的看法跟以前绝不一样。你看来完全是个有教养的小家伙。”

“那行了——我现在原谅你了,咱们握握手吧。”她把沾了面粉布满老茧的手塞进我手里,她粗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更亲切的慈祥的笑容,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汉娜显得很健谈。我拣果子她捏面团做饼时,她继续对我细谈着去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被她称作“孩子们”的年轻人。

她说老里弗斯先生是个很诚恳朴实的人,他是位绅士,出身于一个十分古老的家庭。沼泽居自建成以后就一直属于里弗斯先生,她还说,这座房子“已有两百年左右的历史了——尽管它看上去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根本比不上奥利弗先生在莫尔顿谷的豪华富宅,但我还记得比尔·奥利弗的父亲是个走街串巷的制针人,里弗斯家族在过去亨利时期都是贵族,看看莫尔顿教堂法衣室记事簿,谁都知道。”不过她仍认为“老主人同别人一样——并没有太出格,只是完全迷恋于田园生活等等。”女主人就不同。她爱读书,而且读得很多。“孩子们”像她。这一带没有人与他们相提并论,以前也没有。三个人都喜欢学习,差不多从能说话的时候起就这样了,他们自己一直“另有一套”。圣·约翰先生长大了大学毕业,做起牧师来,而姑娘们一离开学校就去做家庭教师,他们告诉她,他们的父亲,由于几年前信托人破产,而赔了一大笔钱。他现在已不富裕,没法给他们财产,他们只得自找出路了。好久以来他们已很少住在家里了,这会儿是因为父亲去世才到这儿住上几周。不过他们确实从心里喜欢沼泽居和莫尔顿,以及附近所有的荒原和小山。他们到过伦敦和其他很多大城市,但总认为什么地方都比不上家里。另外,他们彼此又是那么友好——从来不争不吵。她不知道哪里还找得到这样一个和睦的幸福家庭。

我拣完了鹅莓后问她,两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上哪儿去了。

“散步去莫尔顿了,半小时内会回来吃茶点。”他们在汉娜规定的时间内回来了,是从厨房门进来的。圣·约翰先生见了我只不过点了点头就走过了,两位小姐都停了下来。玛丽心和气地说了几句话,见我已经好得能下楼了表示很高兴。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

“你该等我同意后才能下楼。”她说,“你脸色还是很苍白——又那么瘦!多么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姑娘!”

黛安娜的声调在我听来像鸽子的咕咕声。她有一双我很愿意让人接触的眼睛。她的整张脸似乎都充满光彩。玛丽的面容,一样聪明——她的五官一样漂亮,但她的表情更加冷淡,她的姿态虽然文雅却显得很隔膜。黛安娜的神态和说话的样子都有一种权威派头,看来很有主意。我生性喜欢服从像她那样有依靠的权威,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允许的范围内,向富有活力的意志低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继续说,“这不是你坐的地方。玛丽和我有时在厨房里坐坐,因为在家里我们更随意些,甚至有些放肆——但你是客人,得到客厅去。”

“我在这儿很好。”“一点也不——汉娜这么忙碌会把面粉弄在你身上。”

“另外,火炉对你也有些太热,”玛丽急忙插嘴说。“没错,”她姐姐补充说。“来吧,你要听话。”她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拉我起来,走进内室。“那儿坐着吧,”她说着把我扶坐在沙发上,“我们脱去衣服,准备茶点。在沼泽居小家庭中享受的另一个待遇,是自己准备饭菜,那是因为自己想要做,或者是汉娜忙着烘烤,调制,熨衣的时候。”

她关了门,留下我与圣·约翰先生独自坐着。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我先是看了一下客厅,随后再看看客厅主人。

客厅并不很大,陈设也很朴实,但干净整洁让人感到十分舒服。老式椅子油光锃亮,那张胡桃木桌子亮得像一面穿衣镜。斑驳的墙上装饰着几张过去时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画像。在一个装有玻璃门的橱柜里,放着几本书和一套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瓷器。除了放在书桌上的一对针线盒和青龙木女用书台,房间里没有其他的装饰品——没有一件现代家具,包括地毯和窗帘的一切,看上去既陈旧而又保养得很好。

圣·约翰先生静静地坐着,犹如墙上色彩黯淡的画,眼睛盯着他细读着的那页书,嘴唇微微地闭着,——很容易让我瞧个究竟,他要是装成塑像,而不是人,那是再简单不过了,他很年轻——28至30光景——高挑个子,身材颀长。他的脸很有个性,像一张希腊人的脸,轮廓完美,长着一个笔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张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说真的,英国人的脸很少像他那样如此酷似古典脸型的。他的五官那么匀称,也许对我的不匀称就有点儿吃惊了。他的眼睛又大又蓝,长着棕色的长睫毛,高高的额头跟象牙一般细腻,额头上不经意滑下了几绺金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