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徘徊在断墙颓壁之间,穿行于残破的府宅内层之中,获得了迹象,表明这场灾难不是近日发生的。我以为,冬雪曾经飘入空空的拱门,冬雨打在没有玻璃的窗户上。在一堆堆湿透了的垃圾中,春风催发了生命,乱石堆中和断梁之间,处处长出了野草。呵!这片废墟的主人又在哪里?他在哪个国家?在谁的保护之下?我的目光不由地飘向了大门边灰色的教堂塔楼,我问道:“难道他已随戴默尔·德·罗切斯特而去,同住在狭窄的大理石房子里?”
这些问题我必须找到答案。而除了旅店,别处是找不到的。所以不久我便返回那里。老板亲自把早餐端到客厅里来,我请他关上门,坐下来。我有些疑问要问他,但待他同意以后,我却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了。我对可能得到的回答怀着一种恐惧感,然而刚才看到的那片荒凉景色,为一个悲惨的故事作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老板看上去是位体面的中年人。
“你应该知道桑菲尔德府了?”我终于开口了。“是的,小姐,我以前曾经在那儿住过。”“是吗?”不是我在的时候,我以为。我觉得他很陌生。
“我是已故的罗切斯特先生的管家。”他补充说道。已故的!我觉得我惟恐避之不及的打击重重地落到头上了。
“已故的!”我喘不过气来。“他死了?”“我说的是现在的老爷,爱德华先生的父亲,”他解释说。我喘了一口气,我的血液也继续流动。他的这番话使我相信,爱德华先生——我的罗切斯特先生(无论他在何方,愿上帝祝福他!)至少可能还活着,总之还是“现在的老爷”,(多让人高兴的话!)我几乎觉得,不管他会透露什么消息,我都会比较心平气和地去听。我以为,就是知道他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我都能忍受。“罗切斯特先生如今还住在桑菲尔德府吗?”我问,当然知道他会怎样回答,但并不想马上就直接地问起他的确切住处。
“不,小姐——呵,不!那儿现在早已没有人住了,我以为你对附近地方很陌生,不然你会听到过去年秋天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桑菲尔德府已经全毁了。大约秋收的时候烧掉的——可怕的一场灾难!那么多值钱的财产都毁掉了,几乎没有一件家具能够幸免。火灾是在深夜发生的,从米尔科特来的救火车还没有开到,府宅已经是一片熊熊烈火。这景象真可怕,我是亲眼所见。”
“深夜!”我喃喃说。是呀,在桑菲尔德府那是致命的时刻。“知道是怎么引起的火灾吗?”我问。
“他们猜想,小姐,他们是这么猜想的,其实,我该说那是确信无疑的。你也许不知道吧,”他接着说,把椅子往桌子那儿稍稍挪了挪,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位夫人——一个——一个疯子,关在屋子里?”
“我好像似乎听到过。”“她被严加看管着,小姐。好几年了,外人都不能完全肯定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没有人见过她。他们只不过从别人那里知道,府里有这样一个人。她究竟是谁,干什么的,却无法得知。他们说是爱德华先生从国外把她带回来的。有人相信,是他的情妇。但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担心他这会儿要听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竭力把他的话题岔开。
“这位太太呢?”“这位太太,小姐,”他回答,“原来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发现的方式也是奇怪得很。府上有一位年轻小姐,是位家庭女教师,罗切斯特先生与她相爱了——”
“那么火灾呢?”我再一次提醒。
“我就要谈到了,小姐——爱德华先生爱上她了。佣人们说,他们从来没有看到有谁像他那么倾心。他拼命地追求她。他们非常注意着他——你知道佣人们都会这样的,小姐——他倾慕她,超过自己的生命。所有的人,除了他,没有人认为她长得漂亮。他们说,她个子很矮,差不多是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听女仆莉娅说起过,莉娅也很喜欢她。罗切斯特先生40岁左右,这个家庭女教师还不到20岁。你瞧,他这种年纪的男人爱上了比他年纪小的姑娘们,往往就会神魂颠倒一样。是呀,他要娶她。”
“这部分故事暂时不谈,”我说,“而现在我特别想要听你说大火的事儿。是不是怀疑这个疯子,罗切斯特太太参与的?”“你说对了,小姐。肯定是她,除了她,没有谁敢放火的。她有一个女人照应,名叫普尔太太——做那一行是很能干,也很可靠。但有一个毛病——那些看护和主妇的通病——她私自留着一瓶杜松子酒,而且往往多喝那么一口。那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她活得很累,不过那很危险,酒一喝下肚,普尔太太睡得一塌糊涂,那位像巫婆一般狡猾的疯女人,便会从她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溜出房间,在府宅游荡,心血来潮时什么不可预料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说,有一回几乎把她的丈夫烧死在床上,不过我不知道那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先是放火点燃了隔壁房间的帷幔,随后下了一层楼,走到原来那位家庭女教师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她似乎知道事情的进展,而且对她怀恨在心)——在她的床放了把火,多亏没人睡在里面。两个月前,那个家庭女教师就出走了。尽管罗切斯特先生拼命找她,好像她是稀世珍宝,但她还是杳无音信。他变得越来越粗暴了——因为失望而非常粗暴。他生来就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而失去她以后,简直就发疯了。他还喜欢孤身独处,把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送到她远方的朋友那儿去了。不过他做得很慷慨,付给她一笔养老费,而她也是受之无愧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把他监护的阿黛勒小姐,送进了学校。与所有的绅士们断绝往来,自己像隐士那样住在府上,闭门不出。”“什么!他没有离开英国?”
“离开英国?哎哟,没有!他连门槛都不跨出一步。除了在夜里,他会像一个幽灵那样在庭院和果园里游荡——似乎神经错乱似的——依我看是这么回事。他败在那位小个子女教师手里之前,小姐,你从未见过哪位先生像他那么活跃,那么大胆,那么勇敢。他不是像有些人那样热衷于饮酒、玩牌和赛马,他也不怎么漂亮,但他有着男人特有的勇气和意志。你瞧,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至于我,但愿那位爱小姐还没到桑菲尔德府之前就给沉到海底去了。”
“那么起火时罗切斯特先生在家里了?”“不错,他的确在家。整座楼都烧起来的时候,他跑上了阁楼,把仆人们从床上叫醒,亲自帮他们下楼来——随后又回去了,要把发疯的妻子弄出房间。那时他们喊他,说她在屋顶。她站在城垛上,挥动着胳膊,大叫大喊,一英里外都听得清。我是亲眼看见了她,亲耳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个儿很大,头发又长又黑,站着时我们看到她的头发映在火光中飘动。我亲眼看到,还有好几个人也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站出天窗爬上了屋顶。我们听他叫了声伯莎!我们看到他朝她走去,随后,小姐,她大叫一声,纵身跳了下去,顷刻,她已躺在路上,气断身亡了。”
“死了?”“死了!呵,完全断气了,摔得脑浆迸裂,鲜血四溅。”“天哪!”“你完全能这样说,小姐,太可怕了!”他打了个寒颤。
“那么后来呢?”我催促着。“唉呀,小姐,后来整座房子都化为废墟,眼下只有几截子墙还立着。”“还死了其他人吗?”“没有——要是真的死了也许还好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爱德华,”他情不自禁地叫道,“我从未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事情!有人说那不过是对他隐瞒第一次婚姻,妻子活着还想再婚的报应。就我来说,我是同情他的。”
“你说了他还活着?”我叫道。“是呀,是呀,他还活着。但很多人认为他还是死了好。”
“为什么?怎么会呢?”我的血又冰冷了。“他在哪儿?”我急忙问,“在英国吗?”
“呵——呵——他是在英国,他现在已没有办法走出英国,我以为——现在他更是寸步难行了。”那是怎样的病?这人似乎决定吞吞吐吐。
“他全瞎了,”他终于说。“是呀,他全瞎了——爱德华先生。”
我担心更坏的结局,担心他疯了。我鼓起勇气问他造成灾难的原因。
“全是因为他的胆量,你也可以说,因为他的善良,小姐。他非要等所有的人在他之前逃出来才肯离开房子。罗切斯特夫人跳下城垛后,他终于走下了那个大楼梯,就在这时,轰隆一声,整座楼全都塌下来了。他从废墟底下被拖出来了,虽然还活着,但伤势严重。一根大梁掉了下来,正好护住了他一些。不过他的一只眼睛被砸了出来,一只手被压烂了,因此卡特医生不得不把它立刻截了下来。另一只眼睛发了炎,也失去了视力。如今他又瞎又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在哪儿?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在芬丁,他的一个庄园里,离这里30英里,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谁跟他在一起?”
“老约翰和他的妻子,别人他都不要。他们说,他身体全垮了。”
“你有什么车辆吗?”“我们有一辆轻便马车,小姐,很好看的一辆车。”“马上准备好车。要是你那位驿车送信人能在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会付给你和他双倍的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