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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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夏天结束了,已是早秋天气,已经过了秋节。不过那年收成晚,我们的田有些还没有收割完毕。林悖先生和他的女儿经常走到收割者中间去,在搬运最后几捆麦子时,他们都逗留到黄昏,恰好遇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湿,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这感冒顽强地滞留在他的肺部,弄得他整个一冬都呆在家里,几乎没有出过一次门。

可怜的凯蒂,她那段小小的风流韵事使她受了惊,事过后,就变得十分闷闷不乐了。她的父亲坚持要她少读点书,多运动些,但是他不能与她做伴了。我只能从我无数的日常工作中挤出两三个小时来陪她走走,我这陪伴显然没有她父亲那样可人意了。

11月的一个下午,或者是11月初吧——一个清冷欲雨的下午,落在草皮与小径上的潮湿的枯叶簌簌地发出响声,寒冷的蓝天有一半被云遮住了——深灰色的流云从西边迅速地升起,预报着大雨即将来临——我请求我的小姐取消她的散步,由于我担心要下大雨。可她不肯,我无可奈何,只好穿上一件外套,并且拿了我的伞,陪她溜达到园林深处去。这是她碰上情绪低落时爱走的一条路,一当埃德加先生比平时病得厉害些时她的情绪一定这样。他自己从来没承认过他的病势加重,可凯蒂和我却可以从他脸上比以前更沉默、忧郁的神色上看出来。她闷闷不乐地往前走着,现在也不跑不跳了,本来这冷风满可以引诱她跑跑。时不时地我可以从眼角里瞅见她把一只手抬起来,从她脸上擦掉什么。我向四周看看,想办法转移她的思想。路的一旁是一条不平坦的高坡,榛树和短小的橡树半露着根,不稳地竖在那里。这土质对于橡树来说是太松了,而强烈的风把有些树都吹得差不多要贴着地面了。在夏天,凯瑟琳小姐喜欢爬上这些树干,坐在离地两丈高的树枝上摇摆。我每一次看见她爬得那么高时,尽管我很喜欢她的活泼,也喜欢她那颗轻松的童心,但我还是觉得该骂骂她,可是听着我这样骂,她也没有下来,从午饭后到吃茶时,她就躺在她那被微风摇动着的摇篮里,什么事也不做,只唱些古老的歌——我曾给她唱的催眠曲——给她自己听;要不就看和她一同栖在枝头上的那些鸟喂哺它们的小鸟,引它们飞起来;或是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着,一半在思索,一半在做梦,快乐得无法形容。

瞧,小姐!我叫道,指着一棵扭曲的树根下面的一个凹洞。冬天还没有来到这里哩。那边有一朵小花,七月里跟紫丁香一起开放的蓝钟花,就剩这一朵啦。你愿意爬上去,把它摘下来给爸爸看吗?

凯蒂向着这朵在土洞中颤抖着的孤零零的小花呆望了很久,最后回答——不,我不要碰它,它看来很忧郁,是不是,耐莉?

是的,我说,差不多和你一样的又瘦又干。你的脸上都没血色了。让我们拉着手跑吧。你这样无精打采,我敢说我能赶得上你了。

不,她又说,继续向前闲荡着,偶尔停下来,望着一丛青苔,或一簇变白了的草,或是在棕黄色的成堆的叶子中间散布着鲜艳的橘黄色的菌沉思着,不时地,她的手总是抬起到她那扭转过去的脸上去。

凯瑟琳,你干吗哭呀,宝贝儿?我问,走上前,搂着她的肩膀。你千万别由于爸爸受了凉就哭起来,放心吧,那不是什么重病。

她这会儿无法忍住她的眼泪,抽泣起来了。啊,要变成重病的,她说。等到爸爸和你都离开了我,剩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我怎么办呢?我无法忘记你的话,耐莉,这些话总在我的耳朵边响着。等到爸爸和你都死了,生活将要有怎样的改变,世界将变得多么凄凉啊。

没有人能预见你会不会死在我们之后!我回答。凯蒂,想着不祥的事儿是不对的,在我们任何人死去之前还有好多好多年要过。主人还年轻,我也还强壮,还不到45岁。我母亲活到80岁,直到最后还是个活泼的女人。要是林悖先生能活到60岁,小姐,那比你活过的年纪还多得多呢。把一个灾难提前20年来哀悼不是很愚蠢的吗?

但是伊莎贝拉姑姑比爸爸还年轻哩。她说,然后抬头凝视着天空,胆怯地盼望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安慰。伊莎贝拉姑姑没有你和我来照顾她,我回答。她没有主人那样幸福,她也不像他那样生活得有意义。你唯一要做的是好好侍候你父亲,让他看见你高兴,一定避免让他着急,记住,凯蒂!如果你任性胡来,竟然对一个盼望他早进坟墓的人的儿子怀着愚蠢的感情——如果他断定你还在为这事烦恼的话,那我可不骗你,你是会气死他的。在世上除了爸爸的病,什么事也不会使我烦恼,我的同伴回答。和爸爸比起来,别的什么事我都不关心。而且我永远不——永远不——啊,在我还有知觉时,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事或说任何话使他烦恼。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耐莉;这是我从下面这件事知道的:每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让我给他送终,由于我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愿意他难过。这就证明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说得好,我回答,但是也必须用行为来证明。等他病好之后,记住,不要忘了你在担忧受怕时所下的决心。

在我们谈话时我们走近了一个通向大路的门。我家小姐由于又走到田野里而轻松起来,爬上墙,坐在墙头上,想摘点那隐蔽在大道边的野蔷薇树顶上所结的一些猩红的果实。长在树下面一点的果子已经没有了,除了从凯蒂现在的位置以外,只有鸟儿才能摸得到那高处的果子。她伸手去扯这些果子时,帽子掉了。由于门是锁住的,她就准备爬下去拾。我叫她小心点,否则她就要跌下去了,她很灵敏地去捡帽子。然而回来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石头光滑,平整地涂了水泥,而那些蔷薇丛和黑莓的蔓枝也经不起攀登。我像个傻子似的,直等到我听她笑着叫着才明白过来——耐莉!你得拿钥匙去啦,要不我非得绕道跑到守门人住的地方不可。我从这边爬不上围墙啊!

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回答,我口袋里带着我那串钥匙。或许我可以想法打开,要不然我就去拿。

我把所有的大钥匙一个一个地试着的时候,凯瑟琳就在门外跳来跳去的自己玩。我试了最后一个,发现一个也不行,于是,我就又嘱咐她呆在那儿。我正想尽快赶回家,这时候有一个走近了的声音把我留住了。那是马蹄的疾走声,凯蒂的蹦蹦跳跳也停了下来。那是谁?我悄悄地说。耐莉,希望你能开这个门,我的同伴焦急地小声回话。

喂,林悖小姐!一个深沉的嗓门(骑马人的声音)说,我很高兴遇见你。别忙进去,由于我要求你解释一下。

我不想跟你说话,希刺克厉夫先生,凯瑟琳回答。爸爸说你是一个恶毒的人,你恨他也恨我,耐莉也是这么说的。

那跟这毫无关系,希刺克厉夫(正是他)说,我想我并不恨我的儿子,我请求你注意的是关于他的事。是的,你有理由脸红。两三个月以前,你不是还有给林悖写信的习惯吗?玩弄爱情,呃?你们两个都该挨顿鞭子!特别是你,年纪大些,到头还是你比他无情。我收着你的信,要是你对我有任何无礼的行为,我就把这些信寄给你父亲。我猜你是闹着玩的,玩腻了就丢开啦,是不是?好呀,你把林悖和这样的消遣一起扔进了“绝望的深渊”啦。而他可是诚心诚意地爱上了你,真的。就跟我现在活着是一样的真实,他为了你都快死啦,由于你的三心二意而心碎啦……我这不是在打比喻,是事实上如此。尽管哈里顿已讥笑了他六个星期了,我又采用了一些必要的措施,企图把他的痴情赶走,但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挽救他!

你怎么能对这可怜的孩子这么明目张胆地撒谎?我从里面喊着。请你骑马走吧!你怎么能故意编造出这么卑鄙的谎话?凯蒂小姐,我要用石头把这锁敲下来啦!你可不要听那下流坯的瞎话。你想一想:一个人为爱上一个陌生人而死去是不可能的。我还不知道有偷听的人哩,那流氓咕噜着。尊贵的丁太太,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喜欢你的两面三刀,他又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谎,肯定我恨这个“可怜的孩子”?还造出离奇的故事吓唬她使她不敢上我的门?凯瑟琳·林悖(就是这名字都使我感到温暖),我的好姑娘,今后这一个星期我都不在家,你可以很放心地去看林悖,顺便去看看我是不是说实话吧。去吧,那才是乖宝贝儿!如果想想假如你的父亲处在我的地位,林悖处在你的地位;然后再想想当你的父亲亲自来请求你的爱人来的时候,而你的爱人竟不肯走一步来安慰你,那你将怎样看待你这无情的爱人呢?可不要出于纯粹的愚蠢,陷入那样的错误中去吧。我以救世主起誓,他要进坟墓了,除了你,没有别人能救他!

锁打开了,我冲出去。我发誓林悖快死了,希刺克厉夫重复着,无情地望着我。悲哀和失望催他早死。耐莉,要是你不让她去,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放心,你不会在山庄见到我,我要到下个星期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想你主人也不见得会反对林悖小姐去看她的表弟吧。

进来吧,我说,拉着凯蒂的胳膊,强拉她进来。她怀疑的目光看着这说话人的脸,那脸色太严肃,没法露出他内在的阴险。

他催马到大门近前来,弯下腰,又说——凯瑟琳小姐,我要向你承认我对林悖几乎没有什么耐心啦,哈里顿和约瑟夫的耐心比我更少,我承认他是和一群粗暴的人在一起。他渴望着和善,还有爱情。从你嘴里说出一句亲切的话就会是他最好的良药。别管丁太太那些残酷的警告,宽宏大量些,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地梦着你,而且认为你恨他,由于你既不写信,又不去看他。

我关上了门,推过一个石头来把门顶住,由于锁已被敲开。我撑开我的伞,把我保护的人拉在伞底下,雨开始穿过那悲叹着的树枝间降了下来,催促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在我们往家跑时,急匆匆地,也顾不上谈论刚才碰到希刺克厉夫的事。但是我本能地看透了凯瑟琳的心现在已布满了双重的乌云。她的脸是这么悲哀,都不像她的脸了。她显然认为她所听到的话,字字句句是千真万确的。

在我们进来之前,主人已经休息去了。凯蒂悄悄地到他房里去看看他,他已经睡着了。她回来,要我陪她在书房里坐着,我们一起喝茶。随后她躺在地毯上,让我不要说话,由于她累了,我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等到她以为我是专心看书时,她就开始了她那无声的抽泣。当时,那好像是她最喜爱的解闷法。我让她自我享受了一阵儿,然后就去规劝她了:对于希刺克厉夫所说的关于他儿子的一切我尽情地嘲笑了一番,好像确信她也会赞同的。唉!我却没有本事把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抹掉,而那正是他的打算。

你也许对,耐莉,她回答,可是在我知道真相以前我就永远不会安心的。我必须告诉林悖,我不写信不是我的错,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不会变心的。

对于她那样痴心的轻信,愤怒和争论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可第二天我又在执拗的年轻的女主人的小马旁边朝着呼啸山庄的路走着。我不忍看着她难受,不忍看着她那苍白的哭泣的脸和忧郁的眼睛,我屈服了,怀着一丝的希望,只求林悖能够证明希刺克厉夫的故事是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