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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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夜幕降临(2)

几个星期这样过去了。珂赛特渐渐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婚后有许多事务要办,诸如拜客、家务、娱乐等等。她的娱乐主要可以归为一项:和马吕斯在一起。两个人待在一起,这就是她生活里的大事。他们手挽着手,一同上街,阳光之下,大路之上,不用躲避任何人,双双出现于众人面前。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永恒的新的欢乐。只有一件事使珂赛特不称心——杜桑与妮珂莱特合不来,离去了。两个老处女和平相处已不可能。马吕斯有时要出庭,为几起诉讼进行辩护;吉诺曼姨妈安静、知足,在新夫妇身旁,甘心处于次要地位;冉阿让每天都来。

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不再用“你”了。称“您”,称“夫人”,称“让先生”。这样,冉阿让在珂赛特面前的身份和地位不一样了。他设法使珂赛特疏远他,已见成效。她越来越快乐,但温情却一天比一天减少。有一天,她忽然向他说:“您曾经是我父亲,现在不是了;您曾经是我的叔叔,现在不是了;您本是福舍勒旺先生,现在不是了。您成了让先生。这我可不喜欢。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假使我不知道您是如此的善良,那我就会怕了。”

冉阿让下不了决心离开珂赛特居住的这个地区,仍然住在武人街。

开始时,他只和珂赛特在一起待上几分钟。慢慢地,他养成了延长探望时间的习惯。有一天,珂赛特脱口叫了他一声“爸”。冉阿让听罢,那年老的阴沉的脸上闪过一道快乐的光,但还是提醒:“叫让。”

“啊,不错,”她边笑边大声说,“让先生。”

“很好。”他说。说罢,他转过身去,不让珂赛特看到他的眼泪。

三、卜吕梅街花园的回忆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亲近的表示,见面时不再亲吻,不再听到“爸”这无比温暖的称呼!一切都没有了。而这一切,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要赶走所有的幸福。他受的苦难是,先在一天之内让整个的珂赛特失去,随后再一点一点地让她失去。每次见珂赛特,他都感到满足。他的所有生活都集中在这一刻之中。他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望着她,或者和她谈谈童年时期,谈谈她在修女院的情景。

4月初,天气已经转暖,这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刻。马吕斯和珂赛特窗外的花园已经苏醒,山楂花在含苞欲放,老墙上一排紫罗兰像宝石那样,粉红的狼嘴花在石缝里张开嘴巴,小白菊和金毛茛点缀着可爱的绿色草丛。风,这个天长地久的喜事的吹鼓手,开始了树林中晨曦的交响乐。

一天下午,马吕斯对珂赛特说:“我们说过,去看卜吕梅街我们的花园。”说罢,他们去了那里,犹如两只燕子飞向了春天。到了卜吕梅街的花园,便唤回了他们心中的黎明。他们的生活中,在这里留下了属于春天的东西。他们到了那个花园和那里的房间。他们在那儿重新聚首,陶醉在那里,忘记了一切。晚上,冉阿让照例来到受难修女街。“夫人和先生一同外出还没有回来。”巴斯克这样告诉他。他静坐了一个小时,珂赛特仍没有回来,他垂着头,走了。

重访“他们的花园”使珂赛特心醉神迷。她异常快活。第二天,她只谈这件事。

“你们怎么去的?”冉阿让问她。“步行去的。”

“回来呢?”

“乘公共马车。”

近来,冉阿让发现这对年轻夫妇生活很节俭。他为此而感到烦恼。节俭是马吕斯严格遵守的信条。他问了一句:

“为什么你们不自备一辆马车呢?你们是富裕的,而一辆华丽的轿式马车一个月只需要500法郎。”

“我不知道。”珂赛特回答。“再说,”冉阿让说,“杜桑走后,你们为什么不添一个人呢?”

“有妮珂莱特就足够了。”

“您应该有个女仆,负责收拾房间。”

“有马吕斯就足够了。”

“你们应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仆人、自己的马车和戏院里的私人包厢。这些对您来说并不是过分的。对自己的钱财,你们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

珂赛特不吭声。冉阿让设法把来访的时间拉长了。假使心在下滑,就不会停留在坡上。每次,假使冉阿让想延长时间而又不被珂赛特发觉,他就称赞马吕斯,他说他是个美男子,高贵、勇敢、智慧、口才好、心地也好。在此情况下,珂赛特还参加进来,补充马吕斯的许许多多的长处。珂赛特说完之后,冉阿让又重新赞颂。这样,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这样,冉阿让待的时间就延长了。看到珂赛特在他身旁忘记一切,他感到何等的温暖啊!这是他伤口的敷药。有好几次,巴斯克一连来通知两遍:“吉诺曼先生吩咐我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经备好。”

这时,冉阿让才只好心事重重地离去。有一天,冉阿让比往常待得久些。次日,他注意到,火炉里没有再生火?“咦!”他想,“火撤了。”他自己做了这样的解释:“到了4月,冷天已经过去!”

“上帝!这里好冷!”珂赛特进来时喊起来。“不觉得!”冉阿让说。“肯定是您吩咐不让巴斯克生火的?”

“是的,快5月了。”

“但我们到6月还生着火。而这里,终年都得生火。”

“我认为不必要。”

“您又出了一个怪主意!”珂赛特说。第二天,地窖里火又生起来了。但是,那两把扶手椅却被摆放到了门口。他把椅子搬到了火炉旁。

重新燃起的炉火给他增添了勇气。他使他们的会见时间比平日又延长了些。他站起来要走时,珂赛特说:

“昨天,我的丈夫对我谈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他对我说:‘珂赛特,我们的年金约3万利弗,——你的2.7万,加上外祖父给的3000。’我回答:‘一共是3万。’他又问:‘你有勇气用那3000法郎过活吗?’我回答说:‘没钱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事后我问:‘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些?’他回答说:‘想了解一下。’”

冉阿让没说什么。珂赛特兴许想听听他的解释。他静静地听了,没作任何解释。

他在进行猜测,精神上正忍受着猜测带给他的折磨。马吕斯一定怀疑那60万法郎来路不明。可能他发现这笔款是属于他冉阿让的。对这可疑的财产,他产生了疑虑,不打算接受!他和珂赛特宁肯清贫一生,也不想靠这可疑的财产度日。

另外,主人的逐客之意,冉阿让也已经感觉到了。第二天,他走进房间时发现:扶手椅搬走了,连一把普通的椅子也没有准备。“啊,怎么回事?”珂赛特进来后叫起来,“扶手椅怎么不在了,拿到哪儿去了?”

“不在了。”冉阿让重复了一遍。“真不像话!”

“是我让巴斯克搬走的。”

“为什么呢?”

“我只呆几分钟。”

“几分钟也没有站着的道理。”

“我想,是客厅里需要扶手椅!”

“为什么?”

“兴许今晚有客人。”

“一个也没有。”冉阿让没话可说了。珂赛特耸耸肩,说:

“您真怪,那天让人熄了火,今天又叫人搬走了扶手椅。”

“再见。”他轻声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异常沉重。这一次他是明白了。第二天他没有再来。到了晚上,珂赛特才发觉。她说:“咦,今天让先生没有来。”她有些抑郁。马吕斯的一个吻就使她忘却了这件事。第三天,他又没有来。珂赛特没有在意,她照旧度日,照睡她的觉,只是在醒来时才想到此事。她是幸福得过了分。很快,她就差妮珂莱特到让先生家去,看看他是否病了,为什么昨晚没有来。妮珂莱特带回了让先生的回话,他说他并没有生病,只是很忙,不久就会来的。另外,他让妮珂莱特告诉主人,他将外出作一次短期的旅行。他让妮珂莱特回话说,夫人应该记得他的习惯,他是不时外出,作这样的旅行的。他说不必为他担心等等。

四、熄灭

1833年春夏之交,沼泽区,每天黄昏时分,一个穿着整洁的黑色服装的老人,总在准时经过圣十字架街。过白大衣商店后,到圣卡特琳园地街,然后到披肩街,然后左转到圣路易街。

一到圣路易街,他就放慢脚步,头冲前,别的什么也不看,而是专注着一个目标,受难修女街的一所房子。他离这条街的拐角越近,他的眼睛的光芒就越强。看来是某种欢乐,像是内在的一种晨曦,让他的眼睛在发亮。他的神情似乎是被吸引着,又像是被什么感动了,嘴唇微微颤动,好像在向一个看不见的人说着什么。他还像是在微笑。当他走到离这条好像吸引着他的街只有几幢房子远的地方时,他的脚步便缓慢下来,他摇摆着头,使目光固定,仿佛是指南针在指定两极。他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但目标终究还是到了;到了受难修女街之后,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的浑身在抖动,一种忧郁的胆怯心情支配着他,使他从最后一幢房屋的角落里伸出头来,望着那条街。泪水滴滴聚于眼角,聚成大泪珠时便落下来,停在腮边,有时停在嘴边。老人品尝着这泪水的苦涩。这个样子,他要待上几分钟;后来,他又照原路返回,以同样缓慢的步伐,越走越远,在此过程中,他的目光也随之越加暗淡。

老人缓缓地离开受难修女街的拐角,在圣路易街的半路上停下来,有时离受难修女街近些,有时远些。有一天,他是停在圣卡特琳园地街的拐角处,远远望着受难修女街的。望了一段时间后,他静静地摇了摇头,还是朝原路折回了。

后来,他连圣路易街也到不了了。走到铺石街后,他便摇摇头,往回走;后来,他不过三亭街;最后,他不过白大衣商店;犹如一个没有上发条的钟,钟摆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小,在等待着它完全的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