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害怕哥哥。可这次哥哥没打他。他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桌子上,用一种既带有嘲讽又有些蔑视的眼光看着保尔。“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把所有的功课都学完了,也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该来洗碗啦?”
保尔一声不吭死死盯住一块带有裂缝的地板,专心致志地打量突出的钉帽。阿尔青没再说什么,从桌后站起身来,进了厨房。
“这次肯定不会挨打了。”保尔这才放下心来。喝茶时,哥哥平心静气地向保尔询问事情的经过。
保尔便把事情的原因叙说了一遍。“现在就这样胡闹,那以后又怎么办呢?”母亲很担心地说,“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呢?他到底像谁呀?我的上帝,可真让我操心啊。”她抱怨开了。
阿尔青把空杯从身边移开对保尔说:“保尔,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也就只好让它过去了。以后一定要注意些,上班时别胡闹,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如果你再胡闹让人家赶出门外,我一定要教训你的,你记住了,别再让母亲为你操心。你到哪里都惹事,出乱子。这回要吸取教训好好做下去。等明年,我会想办法让你到机务段去当学徒的,总在洗碗间里不会有出息的,你现在还小,要学点手艺。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上班了。母亲也不再做工了,去伺候那班畜牲。你要争气,保尔,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说完,他站起来,穿上上衣,对母亲说:“我有事要做,出去一会儿。”他弯腰出门,走了出去。他已经到了院子里,当经过窗户时,他又对保尔说:“我给你带回了一把刀子和一双靴子,妈妈会拿给你的。”
保尔做工的这家饭店的生意很兴隆。五条铁路线在这里交汇。车站上总是人满为患,只有在夜间两趟列车的间隙时刻,才能歇上个两三个小时。无数列军用列车驶进这里,又从这里开出去——驶进来的是断肢伤残人员,送往前线的是新入伍的士兵。保尔在这家饭店一直干了两年,两年来,他只知道这里的厨房和洗碗间。共有20多人在这间很大的、用作厨房的地下室里工作,10个堂倌不停地在餐厅和厨房之间奔跑。
保尔得到的工钱已经由8个卢布长到10个卢布了。两年来,他长大了,身体也结实了。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辗转于厨房和洗碗间。那个有权势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固执的小男孩,常常打他,又怕这个男孩哪天发起疯来杀了他。要不是保尔干活卖力气,早就被赶走了。他干活最多,而且从没有感到过累。在餐馆生意的高峰时候,他端着托盘能一步跳过四五级台阶奔跑于厨房和餐厅之间。
夜深了,饭馆两个餐厅里的忙碌也结束了,那些堂倌们便都聚集在下面厨房的小贮藏室里赌博。保尔经常看到堆在桌上的大堆赌资。他并不感到奇怪,由于他知道,他们有很多钱,一晚上就能捞到三四十个卢布的小费。有了钱,他们就狂饮滥赌。保尔对他们的做法很气愤。
“该死的家伙,”他心想,“像哥哥这样的一等钳工,才赚48个,而我只能赚10个卢布,可他们一天就能赚这么多钱,太不公平了,他们也只不过端端盘子罢了。况且他们还要把这些钱挥霍掉。”
保尔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和老板是一路货色,与他们和不来,简直把他们当成敌人一样。“别看他们在这里低三下四地伺候别人,可他们的老婆孩子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他们常常把穿着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有时也把由于养尊处优而肥胖起来的老婆带来。保尔想:“他们的钱或许比被他们伺候的先生还要多。”
至于夜里厨房隐蔽的角落里和饭馆仓库里发生的事他已习已为常了,由于他很清楚,假如那些洗碗女工和女招待不愿为几个卢布牺牲肉体,那她们很快就会被赶走的。
这时,保尔看到了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底层。他追求新事物,渴望新生活,然而,腐烂的臭气,沼泽地般的潮气向他袭来。
由于机务段只收15岁以上的少年做学徒,因此阿尔青未能把弟弟安排进去当学徒。保尔在一天一天地计算着离开餐馆的时间,由于他对那座被烟熏黑的大石头房子——机车库特别感兴趣。保尔经常到哥哥那里去,和哥哥一起检查车厢,帮哥哥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儿。
弗萝夏的离去,让保尔感到十分烦恼。活泼爱笑的弗萝夏已经走了,这时保尔才深深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现在,每当早晨一走进洗碗间,听到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的叫骂声,他心里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夜晚休息时,他蹲在敞开的小炉门前,往蒸锅里添着柴。就他一个人呆在洗碗间了。他看着蓝色的火苗,感到十分舒服。
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时发生的事又浮现在他眼前。那会儿,保尔正好从楼梯上下来要到厨房里去。正好经过厨房小贮藏室,由于好奇,他爬上柴垛,看在那里赌博的店堂伙计。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起,保尔扭头一看,普罗霍尔从楼梯上下来了,他赶忙躲到楼梯下面。楼梯下面是平平的,普罗霍尔并没发现他。
普罗霍尔没有停转过弯一直向下走去,这时,又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普罗霍尔先生,等一下。”
普罗霍尔不耐烦地停住脚步,扭头向上面看了看。“有事吗?”他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这回保尔看清来人了,是弗萝夏。她抓住堂倌普罗霍尔的一只衣袖,低低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中尉给你的那些钱呢?普罗霍尔先生。”普罗霍尔猛地一用力,甩开了她的手。“什么?钱?我不是给你了吗?”他凶狠地说。
“可他给了你300卢布呀。”弗萝夏近乎哀求的语气里包含着压抑的哭泣声。
“300卢布?”普罗霍尔用嘲讽的语气说,“什么?你想全部据为己有?尊贵的太太,要价未免太高了吧?你是个洗碗女工。我看,我给你50卢布已经够可以的了,你要有自知之明,你比那些干净、又有文化的女人挣得还多呢。陪人睡上一夜,就挣50卢布,你应该知足了。世上可没傻瓜。好了,我再给你10个20的,不过,你要是聪明些,还能挣到钱的,我可以做你的后台。”说完这些话,这个可恶的家伙转身走进了厨房。
“无耻的坏蛋!”弗萝夏追着对他喊道,毫无办法倚在柴堆上,呜呜哭了。
楼梯下面的保尔气愤极了,他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全部内容,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见弗萝夏气得浑身哆嗦,用头猛撞柴垛,当时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保尔没有出来,他知道,这家伙把弗萝夏卖了。他对这个可恶的流氓更加仇恨了。“哎,如果我有力气,要有哥哥那样强大,我就揍死这个下流坯子!什么时候我才能像阿尔青那样高大,那样强壮呢?”
炉膛里红色的火舌颤抖着,火光忽隐忽现。形成淡蓝淡蓝的、长长的螺旋圈。
保尔觉得,好像有人在嘲讽他,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炉膛里的火苗发出的哔剥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厨房里的伙计克里姆卡把最后一只平底锅擦洗完毕放在架子上擦完了手。当班厨师和女工都去睡觉了,每天在厨房里能休息3个小时,这时,克里姆卡总是在上面与保尔一起打发无聊时光,他俩结成了好朋友。小伙计克里姆卡来到上面,见保尔蹲在炉门前面,炉门敞开着,火烧得正旺。看到映在墙上熟悉的身影,保尔不动声色地说:“坐下吧,克里姆卡!”
克里姆卡也不客气爬上柴堆,躺下来,见保尔一声不吭坐在那里,笑着问道:
“怎么啦,一直盯着火苗干什么?”保尔毫无表情目光呆滞地转过头来,一对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看着克里姆卡。克里姆卡意识到了,在他眼里深藏着忧郁,这种神情克里姆卡还是第一次在保尔眼里看到。
“保尔,有什么心事吗?你今天与每天不一样。”他关切地问道。
保尔站起身来,走到克里姆卡身边坐下。
“没什么事情。”他瓮声瓮气地答道,“克里姆卡,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觉得很不舒服。”他紧握拳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啦?”克里姆卡迅速翻过身来,双手支起身体问道。
“不是今天怎么啦,从我来这里那天起,这里就一直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像牲口一样拼命地干活,可招来的却是非打即骂。我们是做工的,他们想打就打,我们就是一刻也不闲着,也有伺候不周的,只要有一个伺候不周的,就会挨打。你就是拼上命去干,也会有失误的,招来的又是一顿打,真让人受不了……”
克里姆卡怕他继续说下去,赶紧接过话茬:“小声些,他们会听到的。”
保尔跳了起来:“听到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我宁可去铁路上扫雪。这里……这里简直是坟墓,他们全都是流氓、无赖、骗子,他们有几个臭钱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对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哪个姑娘不肯,就立刻把她们哄走。可他们又无处可去,才来做这等事呀!为了吃口饱饭,只好忍气吞声留下来好歹能吃口饱饭。”
保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克里姆卡担心他们的谈话被别人听到。站起来把通往厨房的门关上,保尔将心中的愤怒全部发泄了出来:
“就说你吧,克里姆卡,挨打的时候不用说还手,就连一句话也不说呀?”
保尔不说话了,他坐下来用手托着头,显得十分疲惫。克里姆卡在添火,然后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我们还读书吗?”他问保尔。“不读啦,”保尔说,“没有书读,书亭没开门。”“怎么,今天为什么没书?”克里姆卡感到奇怪。“卖书的被宪兵抓走了,好像还在那里搜到了什么。”
保尔说。
“为什么?”“是政治原因。”
克里姆卡看了看保尔,有些迷惑不解。“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保尔一耸肩膀:“我哪知道!好像是说有人反对沙皇,那也许就是政治吧。”
“难道有这种人吗?”克里姆卡吓得哆嗦了一下。“这谁又能知道。”保尔回答。这时,门开了,睡意朦胧的格拉莎走了进来。“你们怎么不睡觉,克里姆卡?趁火车没来,还能睡上个把小时。保尔,你也去睡吧,我给你看火。”往往什么事情都是难以预料,保尔没想到他很快就离开了饭馆,至于什么原因他根本没想过。那是正月里一个很冷的天气里,保尔做完工准备回家,可接班的小伙计还没来。保尔只好去找老板娘,说他要下工回家,可老板娘不让他走,仍要他继续干下去。已经干了一天一夜的保尔没办法,又接着干下一班,夜里,他累得瘫倒了。到休息时,他想把几口大锅装满水烧开,好为3点钟那列火车做准备。
保尔去拧水龙头开关,可没有水流出来,显然水塔没送水。他也没关龙头就睡了,由于他实在太累了。
没多久,水龙头往外流水啦。水流进水槽,很快装满水槽溢了出来,流到洗碗间的地板上。这儿又没有人,积水越流越多,很快从门下缝隙窜向饭馆的餐厅。
水流不停地从熟睡旅客们的衣物箱包下悄悄流过,始终没有人觉察到水流出来了。到后来,积水浸湿了地上的物品,有一位旅客睡在地上,他感觉到了,立刻跳起来大叫,这时大家才慌忙抢救各自的东西,顿时乱做一团。
积水仍在不停地上涨。正在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听到旅客的叫喊声,赶忙跑了过来,他踩着积水,跳到门前,用尽全力将门打开。被门挡住的积水一下子全部冲进了餐厅。
餐厅更乱了,叫喊声也更大。普罗霍尔跑进洗碗间,冲到睡着的保尔面前。拳头雨点般落在了保尔的头上脸上。他被打得昏沉沉的。保尔这才醒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普罗霍尔打得他眼里直冒火星,全身痛得要命。遍体鳞伤的他好容易才回到了家。
早晨,哥哥阿尔青向保尔询问事情的经过。保尔就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是谁把你打成这样?”阿尔青低沉地问。“普罗霍尔。”
“好吧,你休息吧。”阿尔青穿上皮外套,一声不吭地走了。“谁是普罗霍尔先生,我能见一见他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您稍等一下,他很快就出来啦。”她说。身材魁梧的工人倚在门框上:“好吧,我等一会儿。”普罗霍尔端着放有大摞餐具的托盘向洗碗间走过去。
“他就是。”格拉莎指着他说。阿尔青走了过去,用手重重地拍着普罗霍尔的肩膀问:
“你为什么打我的兄弟保尔?”还没等普罗霍尔把肩膀挣脱出来,他已被打翻在地了;他刚要爬起来,可第二拳比第一拳更重,他再也动弹不了了。
洗碗女工们躲在一边给吓坏了。阿尔青打完后,转身走了。普罗霍尔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满脸是血。晚上,阿尔青没有回家。后来,母亲打听到了,阿尔青被宪兵队抓走了,6天后,阿尔青被放回来了,他回来时,很晚了,母亲已睡着了。他走到保尔床边,关切地问:
“好些了吗?兄弟,”说着他坐在床边,“这也算不了什么。以后,你到配电站去干活吧,我已经跟别人说好了,到那里你还能学点本事。”
兄弟俩紧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