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感伤的一页:1月9日怎么会这么痛苦?在坐下来动笔前,已经哭过了一场。在公众面前一直表现出坚强的丽达,今天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失声恸哭!莫非泪水只表明意志脆弱?今天是由于痛彻肺腑的悲哀而流泪。为何偏偏发生这种事?而今天又正好是取得胜利的大喜日子,革命群众战胜了严寒,宝贵的木柴堆满了铁路各站,庆功大会——为祝贺全体筑路英雄而召开的市苏维埃扩大会议我刚刚去参加了。我之所以高兴不起来,是由于——克拉维切克与保尔都为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柯察金的不幸使我发现了真情:他对于我,要比我原以为的要更加亲切,更加宝贵。失去他是我一生永远的痛苦。
日记就写到这里为止了。我不清楚,我还会不会再写了。明天我将写信到哈尔科夫,告诉他们我服从组织安排,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去工作。
生命的意志与力量战胜了疾病,柯察金第4次告别了死神。仅仅一个月时间,虽然还苍白憔悴,但已能够起身,扶着墙壁,迈开软弱的步子,摇晃着在屋子中练习走路了。他在母亲的搀扶下来到窗前,贪婪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积雪都融化了,小水洼不时地闪着光。很明显,春天又回来了。
一只神气洋洋的灰麻雀正在窗前的樱桃树上,它不停地用狡猾的小眼睛不安地瞧瞧柯察金。“怎样,我们俩终于把冬天熬过来了吧?”柯察金用手指敲敲窗子,轻声说道。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你在那里与谁说话?”“我在与麻雀说话……它飞走了,真是个狡猾的小东西。”他无力地笑了笑。
到了春光明媚时,柯察金就考虑起回基辅的问题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康复到能够走路了,但还有别的病。有一天,他在花园里散步,猛地觉得脊柱一阵剧疼,随即跌倒在地,他缓慢地艰难地挪回房间。第二天,医生仔细地给他作了检查,摸到脊柱上有一个深陷下去的坑,惊讶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大夫,这是在罗夫诺城下的战斗中,一颗3英寸口径大炮的炮弹在公路上炸开了花,一块石头飞起来砸的。”“那您后来如何走路呢?这不碍事吗?”“不碍事。当时躺了两小时左右,就又骑马了。今天是头一次,使我觉得疼痛难忍。”
医生皱着眉,再认真地检查了一遍。“亲爱的,这可不太好,脊柱可经不住震动。但愿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作。保尔同志,把衣服穿好吧!”他无法掩饰住自己沉痛的心情,望着他的病人,目光中充满同情。
阿尔青住在他妻子斯乔莎的家中,斯乔莎是个年轻的丑女人,她家是贫苦的农民。一天,柯察金顺便去看哥哥。一个邋遢的斜眼小男孩正在肮脏的小院里来回奔跑,他看见柯察金,一边不礼貌地盯着他,一边用手掏着鼻孔,问道:“你是谁,是小偷吧?我劝你先走吧,我妈厉害着呢!”这时,破旧的矮草屋的一扇小窗子打开了,阿尔青在叫他:“保夫鲁什卡,进来吧!”
一个黄脸老妇人拿着火叉在炉子跟前忙碌着。她冷冷地瞟了柯察金一眼,让他走过去,然后将铁锅敲得叮当直响。两个梳着短辫的大女孩慌忙爬上热炕,既怕见生人,又想见那个人。
阿尔青坐在桌子旁边,有点难为情。他的这门亲事,一直遭到母亲和弟弟的反对。阿尔青祖辈都是工人,不知为何与相处3年的石匠的女儿加林娜——那个缝纫厂的美丽女工分手,而娶了丑陋的斯乔莎,入赘到这个无男劳力的5口之家。每天从机务段下班之后,便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农活上,力图振兴这份业已衰败的家业。
阿尔青明白,柯察金不同意他离开老家,说他是投入了“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的怀抱”。因此,他要看看弟弟对他的态度。他们俩坐下聊了一会儿,柯察金就要起身告辞。阿尔青留住了他:“再坐一会儿,跟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吧,斯乔莎这就拿牛奶来了。如此说来你明天就走?保夫卡,你的身体没完全康复呢。”
斯乔莎走进房间,跟柯察金打个招呼,便让阿尔青到打谷场去帮忙搬东西。保尔和那个沉默的老妇人呆在房间。从窗外传来教堂的钟声,老妇人放下炉叉,不满地嘀咕着:“呵,我主耶稣,我成天忙这些该死的事情,连祈祷都没有时间,”说着,她把颈子上的头巾解下,斜眼瞧着客人,走到屋角,那里放着因年深月久而灰暗发黑愁容满面的圣像。她捏着三根骨瘦如柴的指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们圣父的在天之灵,愿你获得圣者尊号……”她嚅动着干瘪的嘴唇,轻声地念叨着。
在院子中玩耍的小男孩猛地跳到一只耷拉着大耳朵的黑猪背脊上,双手紧紧逮住猪鬃毛,一对光足狠命踢它,使那只猪转着、嚎叫着。小男孩还高声吆喝道:“驾,驾,开步走!吁!听话!”猪驮着小男孩满院子飞跑,想晃落他。然而那斜眼的小顽童稳稳地骑着。
老妇人停止了祈祷,把头伸出窗外,喝道:“看我如何收拾你这个捣蛋的东西!摔死你这调皮鬼!快下来,你这个小疯子!快给我滚下来,你太可恶了!”那只猪到底还是将小男孩甩了下来。所以,老妇人满意地回到了圣像跟前,作出虔诚祷告的模样念道:“愿你的天国降临……”
男孩子哭哭啼啼地走到门口,他拿袖子擦跌伤的鼻子,带着哭腔说道:“妈——妈——,我要吃甜馅饺子。”老妇人凶神恶煞般地回转身来。“你这个斜眼的狗崽子,害得我做不了祷告,鬼东西,我让你吃!”她从长凳上抓起一根鞭子。小男孩迅速地跑开了。炉子后面的两个女孩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
老妇人第三次重又开始祈祷。柯察金没有等阿尔青回来,就站起身来走了。他在关栅栏门的时候,看见老妇人在边上的小窗户里探出脑袋望他。
“哥哥真是糊涂了,居然会被骗到这里来!如今他是难以摆脱了。斯乔莎每年生个孩子,阿尔青就会跟掉进粪堆中的虫子一样越陷越深,说不定连机务段的工作都难以继续干下去了。”保尔走在小城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心情郁闷地想,“可我原来还打算请他参加政治活动呢。”
他喜悦的是,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基辅去了,那里有他的朋友和他爱着的人们。那座城市以其壮观的景象、蓬勃的生气,络绎不绝、熙攘的人群,以及电车的轰鸣、汽车的喇叭声使他神往,而尤其吸引他的还是那些巨大的石头砌成的厂房、煤烟熏黑的车间、机器和滑轮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他向往那巨轮飞速转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气味的地方,向往那早已熟悉的一切。
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当他在街道上散步时,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抑郁心情。因此,这座小城使保尔感到陌生和乏味便是理所当然的了。甚至白天出去散步,心中也会感到不舒服,例如,当他从那些坐在台阶上不做正事、只喜欢背后说人是非的妇人们身旁走过时,常常听到她们急促地说:“喂,老姐妹们哪,你们看到那个丑八怪没有,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吗?”“看起来像害了痨病。”“可你看他那件皮上衣好阔气,一定是盗窃人家的……”
还有多种使人反感的事情。他早就割断了与这座小城的联系。对他来说,大城市变得使人容易亲近。那里有朝气蓬勃、意志坚强的伙伴们,有事业。
柯察金不知不觉走到了松树林前,在岔路口停下不走了。被一道高而尖头的木栅栏围着,右边的旧监狱与松林隔开了,阴森森的。监狱后面是医院的白色楼房。瓦利娅和她的同志们就是在这个空旷的广场上被处以绞刑。保尔在以前设置绞刑架的地方默默地站了片刻,接着向陡坡走去。他顺坡而下,来到烈士的墓地。
不知是哪位有心人,给这小小的墓地围上了一道绿栅栏,还把用枞树枝编的花圈摆在一排排墓前。陡坡的上方耸立着很多株挺拔的松树。峡谷的斜坡上绿草茵茵。
这里是小城的边缘,凄凉而幽静。松林在轻声低语,正在复苏的大地散发出略含腐朽味的春天的气息。同志们便是在此处牺牲的。为了使那些出身贫贱,受到欺凌的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柯察金缓缓地摘下帽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沉重的悲痛。“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由于虚度年华、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会由于生活平庸,为人媚俗而惭愧。如此,在临终的时候,他便可以说:我已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整个的生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进行斗争。一定要立即开始生活,由于生命随时都会由于意外的事件而停止。”柯察金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烈士墓地。
家里,忧伤的母亲正在给儿子准备行李物品。柯察金仔细看着母亲,发现她在暗自流泪。“保夫鲁沙,你可以留下来吗?我已经老了,孤独的一个人生活着多凄惨啊!养儿育女,一长大便全离开了亲人。城里什么东西使你如此快就想回去?这里也能够过日子嘛。莫非你喜欢上了城里的一位姑娘了?反正你更不会对我说。你哥哥娶亲的事,完全不跟我说。只有等你们病了,或者受伤了,我才有机会和你们见面。”母亲一边将她儿子简单的用品放进干净的布袋里,一边轻声地说着。
柯察金抱住母亲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拉:“妈妈,我没有女朋友!你老人家可知道,我暗暗发过誓,只要没有肃清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我就不考虑爱情的事。你说什么,那需要很长时间吗?不,亲爱的妈妈,资产阶级已经快要灭亡啦……一个人民大众的共和国即将建立起来,要把你们这些终生都在辛勤劳动的人都送到意大利去,那个国家靠近海,一年四季都非常温暖。妈妈,那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冬天。我们要让你们搬到资产阶级的宫殿里去住,让你们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抚摸。我们呢,再去美洲把那里的资产阶级解决掉。”
“孩子,我是看不到你讲的那种生活了……你那个在船上当水手的爷爷也是这样不安分,他和真正的土匪没多少差别,愿上帝饶恕我这样说。当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打仗,回到家里来仅剩下一只手及一条腿……胸前倒是戴了两枚十字勋章及两块挂在丝带上的50戈比沙皇银币。然而,到老死的时候,还是穷得叮当响。他的脾气很倔强,从前用木棒敲了一个当官老爷的头,为这事坐了几乎一年的牢。十字勋章也毫无用途,照样被关了起来。我看你呀,跟你爷爷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妈妈,为何我们在分别的时候要弄得如此不开心呢?来,把手风琴递给我,我很长时间没碰它了。”他把头靠在那排以珠母制成的琴键上。奏出来的乐曲声中含有新的格调,母亲为之感到惊奇。他的演奏与从前不同了。那种随心所欲的旋律已消失了,没有粗犷豪迈的音调,也没有曾经使这个青年手风琴手扬名全城的那种如醉如狂的奔放风格了。如今的乐曲声悦耳和谐且含力量,比从前深沉多了。柯察金一个人来到了火车站。他劝说母亲留在家中,他不想让母亲在分别时又伤感。旅客们拥挤着朝车厢里挤。柯察金占了一张上铺坐在那里,看着过道上那些激动不安、吵吵嚷嚷的人群。还跟过去一样,人们都拖上来一个个的口袋,拼命地塞在座位底下。列车开动之后,人们才安静下来,同时开始吃东西。很快,柯察金睡着了。
柯察金想去的第一所房子坐落在市中心的克列夏季克大街上。他缓慢地沿台阶走上天桥。周围一切都依然如故。他在桥上走着,一只手轻抚光滑的桥栏杆。快要往桥下走时,他停住了——这时桥上没有一个行人。在那高空中美丽的夜景完全展现出来。黑暗好像是黑色的天鹅绒把地平线掩盖了,无数的星星在眨眼,好像点点磷火,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下面,地平线上,万家灯火在黑暗中亮起了,夜色里一座城市隐现出来……有几个人朝着柯察金迎面走上桥来,夜的静谧给他们争论的声音打破了。他不再凝视城市的夜景,向桥下走去。
在克列夏季克大街的军区特勤部的传达室里,保尔听值班警卫队长说,朱赫来早就离开这里了。
他提了很多问题仔细盘问柯察金,直到他确信,这个年轻人的确和朱赫来关系很密切,才对他说:两个月之前朱赫来已被调往塔什干,到突厥斯坦战线工作去了。
柯察金觉得非常失望,以至没有仔细打听其他事,就默默回头走了。到了街上,他突然觉得特别疲倦,只得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了片刻。
一辆有轨电车开了过去,街上充满了叮叮当当和轰隆轰隆的响声。人行道上,人流熙来攘往,这个城市真是热闹啊:一会儿是妇女们幸福的欢笑声,一会儿是男人们片语只言低沉的交谈声,一会儿是年轻人高亢的说笑声,一会儿是老人们沙哑的嗓音。人们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电车里是明亮的灯光,汽车的头灯闪耀出刺眼的光芒,附近电影院的广告牌周围也是灯火通明。整条街上都是不绝于耳的喧哗的人声。这即是都市之夜呵。街道上的繁忙景象,使他由于朱赫来的调走而产生的惆怅有所减轻。该上什么地方去呢?回到有很多朋友的索洛缅卡去吧,但太远了。所以,保尔很自然地想到了附近的大学环行路上的那所房子,现在他可以去那儿。本来嘛,他最思念的同志除了朱赫来,就是丽达了。在那儿,他还可以在米海拉或者阿基姆处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