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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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格兰古瓦拼命般地逃离,跑了好一阵子,却不知要跑往哪里去。跑过了很多的大街小巷以后,他猛然地停住了,这时候他自言自语道:“我何必这样瞎跑,其实那些小鬼们也怕我呀。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跑掉了,那末他们由于害怕,一定把草垫子丢了下来,这正好是我要找的床铺。另一种是孩子们并没有逃跑,若是如此,准把草垫点燃了,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火堆,我可能用它烘干衣裳,暖暖身子呀。”

这么一想后,格兰古瓦便又转身回去,要去找回那张给人幸福的草垫子。可是没有找到。只见房屋交错,死胡同、交叉路口盘根错节,让他进退两难。就在这时,瞅见一条狭长小巷的尽头有一种淡红色的光在跳动,他的情绪一下子振奋起来了。他一路走过去,奇形怪状的东西在蠕动,也在朝那亮光爬去。走到近前时他才发现,那蠕动着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无腿的可怜儿,双手撑着地,在一挪一挪地蠕动着。当他从这可怜儿的旁边走过时,听见一个哀伤的声音向他飘过来:“行行好,老爷,行行好吧!”

“见鬼去吧!要是我听得懂你的话,就让魔鬼把我和你同归于尽吧!”格兰古瓦说道。

说完后,径自走了。不想很快他又赶上了另一个这样蠕动的物体,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缺胳膊缺腿的残废人,臂、腿都没有,整个人靠拐杖和木腿挟持着。当他经过时,这个残废人向他举帽示意,同时对着他大声嚷叫道:“老爷,给几个小钱买块面包吧!”

听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拍了拍脑门,说:“对啦,上午他们老喊着‘爱斯梅拉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要加快脚步,但是第三次又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路。这个东西或者准确地说,这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瞎子,个子矮小,长着大胡子,手中的棍子向四周划摆,由一只大狗带着路。此时他也用很重的鼻音向他说道:“行行好吧。”

转身继续赶路。不想那瞎子也同时开始加快了脚步,冷不防地,那个瘫子,还有那个无腿人,也急匆匆地追上来,钵子和拐棍在石路上碰得乱响。于是三个人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的身后,相互碰碰撞撞,向他歌唱起来:

“行行好!”瞎子唱道。“行行好!”无腿人唱道。而那个跛子接过上一句歌,重又唱道:“买几块面包吧!”格兰古瓦赶紧睹住耳朵,叫道:“哦!巴别塔呀!”

然后他赶快撒腿就跑,想不到那瞎子也追,跛子也追,缺腿人也追。随后,他越往街道深处里钻,缺腿的、瞎子、跛子,越来越多,成群地跟着他;还有许多无胳膊的,独眼的,满身生疮的麻风病人,有的从房子里出来,有的从附近小街上窜出,一个个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向着那亮光拥去,并且就如雨后的鼻涕虫一般,在泥浆中滚来滚去。

那三个人一直对格兰古瓦穷追不放,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在那些残废的人中间乱窜。此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倒不如设法返身往后跑。可是已经晚了,一大群人挡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则缠住他不放。这样,他只得继续地往前跑。

最后,总算跑到了街道的末尾,前面是一个宽敞的空地,只见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雾中摇曳闪亮。格兰古瓦一头冲过去,希望腿跑得快,能甩掉那紧紧追他的三个残废的鬼魂。“那个人,看你往哪里跑!”那个断臂缺腿的大吼一声,扔下双棍,迈开两条大腿,紧追了上来。这时,无腿人也已经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那个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的后脑勺上,而瞎子瞪着灯笼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我这是在哪儿?”诗人惶恐得要命,问道。

“在奇迹宫廷。”跟随着他们的第四个幽灵回答道。“我发誓,我确实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这里吗?”格兰古瓦说道。他们一听,阴森可怖地大笑起来。可怜的诗人回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是置身在这个恐怖的奇迹宫廷里。这是地狱,官府们衙役胆敢进去,就会粉身碎骨;这是盗贼的老巢,是巴黎脸上丑恶的脓瘤;这是阴沟,那些罪恶、乞讨、流浪的污水,每天早晨从这里拥出,夜里则又流回这里滞留;这是阴暗潮湿的巢穴,一切破坏社会秩序的寄生虫每晚都带着赃物回来;这是骗子的医院,这里聚集着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生,各个民族的流氓,白天去乞讨,夜里摇身一变化为强盗;总之,这是广大宽阔的化妆室,今天巴黎街头上演的偷窃、卖淫和凶杀这种千古不朽的喜剧,其各种角色早在中古时期就在这里上妆和卸妆了。

这是一个广阔的空地,形状不规则,地上铺的石子坑坑洼洼。这里那里,火光闪耀,周围聚集着一堆堆怪异的人。这些人的手掌和脑袋,衬托着亮光,黑黝黝的,现出万千奇怪动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跳动,掩映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阴影,不时可以看见走过去一条与人相差无几的狗,或一个与狗无二的人。在这巢穴里犹如在地狱,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像似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龄、性别、健康、疾病,一切在这群人中间就好像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掺杂、重叠的,融为一体;每人都具有整体的特征。就着微弱的火光,格兰古瓦在心慌意乱中,辨认出这片宽阔空地的四周多是破旧丑陋的房屋,那些虫蛀的、皱折的、百孔千疮的门面儿,个个都有一两个透亮的洞,他突然觉得这些门面儿在黑暗中就像许多老太婆的大脑袋瓜,排成一个圆圈,怪异而荒诞,眨着眼睛在注视这群恶魔。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知所未知,闻所未闻,怪里怪气,麇集着爬行动物,荒诞不经。

格兰古瓦越来越惶恐,那三个乞丐活像三把钳子把他紧紧钳住,周围又有一群其他的面孔起伏不定、大叫不止,把他吵得都耳聋了。身处险境的格兰古瓦努力振作起精神,回想今天是不是礼拜六。但是他的努力是没用的,他的记忆和思绪的线索全都中断了就在此时,从那堆乱哄哄的人群中响起一声清晰的叫喊:“把他带去见大王!把他带去见大王!”

“圣母呀!这里的国王一定是一只公山羊!”格兰古瓦嘀咕道。

“见大王去!见大王去!”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齐喊道。

众人都上来拖他,而那三个乞丐自然不肯放手,硬是从其他人的手里把他夺下,吼叫道:“他是我们抓来的!”

这么一争夺,诗人身上那件本来已病歪歪的上衣也就寿终正寝了。

穿过这可怕的广场,他被带到了一个正在狂欢纵饮的小酒馆,这个小酒馆就是好个奇迹宫廷,里面的一切都被血和葡萄酒染成了红色。

此时班衣衫褴褛的押送者把诗人放下来。

里面的桌子上装满葡萄酒和麦草酒的罐子闪闪发光,周围聚集着许多醉汉的脸孔,由于火烤,也由于喝多了,张张脸孔都涨得紫红。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搂住一个胖乎乎的妓女亲来亲去弄出好大声音。还有一个假兵,用他们的黑话来说,就是一个滑头,吹着口哨,正在解开假伤口上的绷带。对面,是一个病者,正用白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有一个装成香客的强盗,身着朝圣者整套行头的打扮,正吃力地念着圣经。还有个小叫花子正向一个老疯癫请教假扮发羊癫疯的技巧,后者向他传授如何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绝招。附近,有个患水肿病的正在放液消肿,四五个女拐子一闻,连忙捂住鼻子,她们本来围着一张桌子正在争抢傍晚偷来的一个小孩。

到处传来狂野的笑声和淫荡的歌声。每个人只顾着自己,说三道四,骂骂咧咧,根本不管旁人在说什么。酒罐和酒罐一起碰杯,但响声一起,便是一阵争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衣服划得乱糟糟的。

火堆的旁边有一只大桶,桶上有一个叫花子坐着:这就是坐在王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着格兰古瓦的那三条汉子把他拎到酒桶前,狂欢纵饮的人群一时都鸦雀无声。

格兰古瓦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起一点。“喂,快摘掉你的帽子!”三个抓住他的家伙当中的一个说道。格兰古瓦还没弄明白他说的话,那人就一把摘去格兰古瓦头上的帽子。格兰古瓦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大王从宝座上高高在上地对他发话了:

“这个坏家伙哪里来的?”格兰古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声音虽然带着威胁而显得有分量,却让他想起另一个声音来,那就是今天上午在演出期间用很浓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然后第一个破坏他的圣迹剧的那个声音。他偷偷抬起头一看,果然就是克洛潘·特鲁伊甫。此时的他佩戴着大王的徽记,身上依旧破衣烂衫,但胳膊上的烂疮早已经消失。

他手持一根用白皮条编成的鞭子,就是执棒法警用来镇压群众的那种叫做布列伊的鞭子。头上戴着一种从顶上加圈并合起的帽子,但很难分辨它是儿童防跌的软垫帽呢,还是王冠,倒是两者十分地相像。

格兰古瓦在认出奇迹宫廷的大王原来就是上午演出大厅里那个千刀万剐的乞丐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大人……阁下……陛下……”格兰古瓦结结巴巴,声调越说越高,高到了顶点,终于他又问道:“我该怎样称您的尊号呢?”

“阁下、陛下还有伙计,你爱怎么称呼都行。不过,得快点儿!你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吗?”

“为自己辩护!”格兰古瓦琢磨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他呐呐地接着说:“我就是今天上午那个……”“魔鬼的指甲!”克洛潘截住他的话,说道:“报上你的名字,坏蛋,别的不要啰嗦!听着!坐在你面前的是三个威武的国王:我,克洛潘·特鲁伊甫,狄纳之王,丐帮帮主的传人,地下王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你看那边那个头上裹着一块破布的黄脸膛老头儿,他的名字是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还有那个胖子,不听我们说话,正在抚摸一个妓女,是吉约姆·卢梭,加利略皇帝。我们三个人是你的审判长。你不是地下人而潜入地下王国,侵犯了我们城邦的权利。你应该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卡蓬’、‘弗朗一米图’或‘里福德’,也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汉。你辩解吧!说出你的身份来。”

“唉!”格兰古瓦道。“我没有这种资本。我是诗人……”

“足够了!”特鲁伊甫马上打断他的话道。“你要被吊死!正经的市民先生们,这道理是最简单的了。你们那里怎么对待我们,我们这里也就怎么对待你们。你们对付流浪汉的法律,我们也用来对付你们。应当常看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项圈里挣命,做出一副鬼脸才好呢。这才算公平。来吧,坏家伙,高高兴兴地把你的破烂衣裳分给这几位小姐吧。我要把你吊死,让流浪汉们乐一乐;你再把身上的钱分给他们,让他们去喝喝酒。要是你还有什么花样儿要做,那边石臼里有个精美的石头上帝老子,是我们从圣彼得牛头教堂偷来的,我给你四分钟的时间,用你的灵魂去讨好讨好那老头儿吧。”

这些话真叫人毛骨悚然。“太对了,我打赌!克洛潘·特鲁伊甫做法事就像教皇那个老汉一样。”加利略皇帝一边敲破酒罐去垫桌子腿,一边嚷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