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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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来人身着黑袍,神情黯然。我们的朋友约翰(我想,他蜷缩在角落里想方设法能随意看清和听到密室里的一切动静),他首先发现的是来人的衣着和面容十分不体面,脸上却稍带几分温柔,但那是猫或判官一样装出来的温柔,一种虚情假意,叫人恶心的温柔。来人白发苍苍,皱纹满脸,将近六十,眼睛巴拉巴拉直眨,白眉,垂唇,大手。约翰一看,来人不过尔尔,意思说,或许是一个医生或是一位法官,并且此人鼻子和嘴离得很远,表明是个死脑筋。接着,约翰又缩回他的洞里了,心想如此痛苦地蜷缩着,由这样一个丑恶的人陪着,什么时间才能结束,不由得暗自伤心。

对这个来客,副主教连站起来的冲动都没有,只是示意,叫他在门边一只板凳上坐下,半晌都不作声,看上去像依旧沉浸在冥思默想的状态,接着才用几分恩主的语气对他说:“日安,雅克先生。”

“您好,先生!”黑衣人赶紧答道。一个称呼雅克先生,另一个很有深意地称呼先生,两种称呼虽都有一个先生,含义却存在着天壤之别,有如有身份人物与平民,主人与下人的区别。

副主教有好一会儿不说话,雅克先生小心翼翼,不敢扰乱他的思绪,一会儿才接着说:“喂,事情做得如何?”

“唉!我的先生!”对方无奈地笑着应道。“我一直在鼓风。灰也够多的。就是一丝丝金子也找不到。”

堂·克洛德不高兴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雅克·夏尔莫吕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接手的那件巫师案子。审计院的那个膳食总管,您不是称呼他马克·塞内纳吗?他是否招供行妖作祟?审问有结果了么?”

“唉,没有。”雅克先生答道,脸上一直带着忧郁的微笑。

“我们并没有得到那种安慰。这个人太硬,就是把他押到猪市去生着煮死,他都不会招供一个字的。但是,我们会不择手段,逼他说实话的。他现在已经四肢残缺不全了。我们已经使用了各种酷刑,就像那个喜剧小丑老普洛图斯所说的:等待他的是刺棒、利刃、钉子、枷锁、暴力、锁链、绞索、脚镣、颈枷。可一点效果也没有。这个人太恐怖了,我们都没办法了。”

“他屋子里没搜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当然有点。”雅克先生应道,然后掏着裤袋。“搜出这张羊皮纸。上面写着一些字,但我们都不认识。刑事状师菲利浦·勒利埃先生倒是认识一点希伯来文,是他在接手布鲁塞尔康代斯坦街犹太人案件中学的。”

说罢,雅克先生把羊皮纸轻轻打开来。副主教马上说:“拿来。”接着往这文卷上瞥了一眼,便喊了起来:“这绝对是妖术,雅克先生!埃芒一埃当!这是那班靠血生存的家伙赴巫魔夜会时发出的暗语。由己,同己,在己!意思是下令把地狱魔鬼再拘锁起来的语言。哈嘶,吧嘶,吗嘶!这是医术,用于医治狂犬咬伤的一个药方。雅克先生呀!您是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凭这张羊皮纸就要重罚他。”

“我们还要审训那个家伙。另外这个……”雅克先生又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也是在马克·塞内纳家里搜到的东西。”

这是一只罐子,与堂·克洛德火炉上那些瓶瓶罐罐大同小异。副主教一看,便说:“啊!一只炼金用的坩锅。”

“我真切地告诉您,”雅克先生带着怯怯的傻笑说道:“我曾在火炉上试过,还没有我自个儿的那只好用。”

副主教细细观察起这只罐子来。“这坩锅上写些什么?噢嘘!噢嘘!驱赶跳蚤的咒语!这个马克·塞内纳真是没出息!我相信,您用它想炼出金子,那是在做梦!夏天放在您的床龛里还差不多,只能这样!”

“我们明显地是想歪了。”国王代诉人说道。“我刚才上来之前,认真观察了一下楼下的门廊;阁下能否肯定,靠主宫医院那边的大门真的如同一本打开的物理书吗?圣母院最下面那七尊裸体雕像中,那尊脚后跟长着翅膀的是墨尔库里吗?”

“没错。”教士答道。“这是意大利学者奥古斯丁·尼福所讲的,拜一个大胡子魔鬼为师,因此无所不知。不过,我们该下去了,我将依据上面的意思翻译给您听。”

“谢谢,我的先生。”夏尔莫吕一躬到地,说道。“对啦,我差点儿忘记了!请问,我何时去把那个小巫女抓起来?”

“哪个小巫女?”

“就是先生知道的那个违抗教廷禁令,每天到广场上来跳舞的吉卜赛小妞!她有一只被鬼附身的母山羊,长着魔鬼似的两个犄角,会认字,会写字,会简单的数学,计算起来就像毕卡特里那么精。只凭这只山羊,就完全能让所有流浪的波希米亚人都绞死。起诉状已经写好了,要办立刻就能够办,瞧吧!我敢打赌,这个跳舞姑娘可真是漂亮,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全世界就这一双!真是两颗光彩夺目的埃及宝石!什么时候可以?”副主教脸色很不好。“时候到了我告诉您。”他吞吞吐吐,声音含糊不清。

接着用力说道:“管好您的马克·塞内纳就行了。”

“好的,我会的。”夏尔莫吕微笑答道。“我回去赶紧叫人把他绑到皮床上去。可是这家伙是个怪胎,连皮埃拉·托特吕都打不动了,他的手比我的还粗。正如那位爱说趣话的普洛图斯所说的:把你祼着绑起来,倒吊着一称,肯定百把镑重。得用绞盘把他倒吊起来审讯!那是我们最好的选择,非叫他知道厉害才行。”

堂·克洛德神情忧郁,看上去在想别的。忽然回身对夏尔莫吕说:

“皮埃拉先生……雅克先生,我是说,管好您的马克·塞内纳就得了!”

“是,是,堂·克洛德。可怜的家伙!他早该像穆莫尔尝尝苦头啦。亏他想得出,去参加巫魔夜会!作为审计院的一个膳食总管,本该知晓查理曼的著作,不是吸血鬼,就是害人精!对于那个小妞儿,大家称呼她爱斯梅拉达,我恭听大人的吩咐。对了!待会儿走过门廊时,请您也给我翻译一下教堂入口处那个平涂画的园丁讲得什么。难道是播种者!……嘿!大人,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堂·克洛德只顾着自己思考,并未听清他的话。夏尔莫吕顺着克洛德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直直地盯着窗洞口的一张大蜘蛛网。碰巧,一只正在寻觅三月阳光的苍蝇,没有方向的,一头撞上蜘蛛网给粘住了。蜘蛛网有动静,那只大蜘蛛马上冲出它在网中央的斗室,很迅速地向苍蝇恶扑过去,用两只前触角把苍蝇分成两半,与此同时把丑恶的吻管刺进苍蝇的头部。国王的教廷检察官不禁说道:“可怜的苍蝇!”并抬起手来要去做点儿好事。副主教一看,像如梦方醒,浑身剧烈地抖动,一把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说道:

“雅克先生,接受上帝的安排吧!”教廷检察官转向他,惊愕不已。他觉得胳膊就好似被铁钳夹住一样。教士的眼睛直勾勾的,惶恐不安,闪闪发光,一直盯着那只让人不舒服的苍蝇和蜘蛛。

“啊!是的,”教士接着说道,那语调好像从他腑脏里发出来似的。“这就是世界的规律。苍蝇刚生下不久,快活得很,来回活动;它找寻春天,寻找广阔的天地,寻找自由;哦!没错,可是命中注定,却撞到了那扇花格窗,蜘蛛出场了,那丑恶的蜘蛛!可怜的舞女!命该如此的可怜苍蝇!雅克先生,随它去吧!这没办法!……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洛德,你也是苍蝇!……你飞向科学,向往光明,崇拜太阳,一心一意只想飞奔广阔的天地,飞奔如同钻石般的永恒真理,但,当你扑向那扇光怪陆离的窗洞,扑向光明、聪慧和科学的另一个世界,盲目的苍蝇呀,荒唐的学富五车的人呀,你竟然没有发现在光明与你之间,命运早就铺好了一张无形的蛛网,你却飞蛾扑活般冲过去,可怜的疯子,现在你死命挣扎,头也破了,翅膀也断了,被命运的铁钳缠绕了!……雅克先生!雅克先生!命运自有主张的!”

“我向您保证,我完全不会插身的。”夏尔莫吕应道,奇特地看着他。“可是,请您放开我的胳膊,先生,拜托!您的手硬得就像是一把铁钳。”

副主教完全没有听见,依旧望着窗口说:“噢!荒唐!你在做梦,想用你的小苍蝇翅膀把那张可怕的蜘蛛网撞破,觉得可以飞抵光明了。唉!你哪里知道,前面不远处还隔着一扇玻璃窗,这道透明的墙壁,这堵比黄铜还扎实的水晶墙,把全部的哲学与真理分离开来,你怎能迈得过去呢?啊,科学的真理!多少哲人从远方飞来,从来都碰得头破血流!多少各式各样的体系撞到这扇永恒的玻璃窗,像苍蝇似地嗡嗡地叫着!”

他停止了。最后这些想法,使他又不自主地联想到科学,看上去他恢复理智了。雅克·夏尔莫吕向他发问:“喂,我的先生呀,您何时来帮我炼金子呢?我一直炼不出来。”副主教听到这一问话,完完全全回过神。

副主教面带苦笑,晃晃脑袋,说:“雅克先生,读一读米歇尔·普谢吕所著的《能的对话与鬼的法术》那本书吧。我们所做的并非一点儿罪也没有。”

“轻声点,先生!这我也知晓。”夏尔莫吕说道,“不过,当你只不过是国王的教廷检察官,年俸只有30图尔埃居,不想办法挣钱怎么可以!我们还是低调些为好。”

就在此刻,从炉底下传出一种吃东西的咀嚼声,夏尔莫吕本来就心慌慌的,这一听更加紧张了,问道:

“谁在那儿?”原来是学生躲在炉底下感到特别不舒服,再则十分无聊,东摸西找,终于找到了一块陈面包和一块三角形的发霉的奶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便大嚼起来,权当一种安慰和一顿早餐。他饥饿过度了,嚼得十分响,并且每吃一口,咀嚼声都特别清脆响亮,这就引起了检察官的警觉和害怕。

“那是我的一只猫,在那下面吃耗子,肯定要撑破肚皮了。”副主教连忙说道。

夏尔莫吕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在意了。“实际上,先生,”他卑恭地笑着说。“每一个的哲学家们都有其心爱的小动物。您是知道塞尔维乌斯所说的这句话:当然,精灵到处都是”。

这时,堂·克洛德担心约翰再耍什么新把式出来,于是告诉这位可敬的弟子说,他们还得到门廊去一起瞧瞧几个雕像呢,于是两人走出了密室,学生松了一口气,“喔唷”了一声,彻底放松了,因为他正在发愁,生怕膝盖顶着下巴,会折腾出老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