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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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其实,弗比斯还活着。这种人还是经得起折磨的,国王特别讼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要死了,那是出于口误或玩笑,副主教对女犯人说他死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真实情况,不过他相信,他猜想,他不怀疑,他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让他把情敌的好消息诉知他心爱的女人,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这倒不是说弗比斯的伤不严重,只不过它不像副主教渲染得那么厉害而已。巡逻队士兵开头将他送到医生家,医生担心他活不了一个礼拜,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不过,青春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这是常有的事,尽管医生做了种种预测和诊断,大自然还是喜欢搞一些笑话,嘲弄医生,硬把病人救活了。当他还躺在医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审判官的初步盘问,这使他十分厌烦。因此,一天早晨,他感觉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不声不响地溜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案子的预审造成什么影响,那时的司法很少考虑一个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只是将被告绞死。况且,法官掌握着指控爱斯梅拉达的很多证据,他们认为弗比斯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弗比斯呢,并没有逃得很远,他只是回到他的部队,离巴黎几驿站路的法兰西岛格一昂一勃里的驻军里。

总而言之,他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亲自到庭肯定不是什么很好的事。他隐约地感到他在里面会扮演一个很可笑的角色。说到底,如何看待全部事件,他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如同任何头脑简单的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却又迷信,在寻思这一奇遇时,他对那山羊,对他碰到爱斯梅拉达的奇特方式,对其他让猜到她爱他的奇怪手法,对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质,最后对那野僧,他都觉得忐忑不安。他隐约看见在这一艳遇中,巫术成分远远大于爱情。她也许是一个女巫,也许就是魔鬼;说到底,这是一出滑稽喜剧,或者用那时的话说,一出非常扫兴的圣迹剧,他在戏中扮演一个很拙劣的角色,挨刀子,受人嘲笑。队长为此十分羞愧,他体会到我们的拉封丹绝妙地描绘那种羞耻:

惭愧得好像一只被母鸡捉住的狐狸。况且,他希望这一事件不要传出去,他不出庭,他的名字就不会被人大声宣布,起码不会传出图尔内尔法庭审判范围以外。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错,那时还没有《法庭公报》哩,再说,在巴黎的多次审判中,没有哪个星期不煮死造假币的人,不绞死女巫,或不烧死异教徒,在各个街角,人们早已习惯那个封建制度的守护者泰米斯捋起袖子,光着膀子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柱上干她的勾当,所以,对这些事几乎不太在意了。那时的上流社会似乎不清楚从街角路过的受刑者究竟是谁,顶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不足为奇的小事,如同烤肉店的烤锅或屠夫的屠宰场一样的平淡无奇。而刽子手要比屠夫更有威力一些。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关女巫爱斯梅拉达,也许如他所称呼的,西米拉,有关吉卜赛女郎或野僧(管他是谁)的那一刀,有关审讯的结果,统统放在脑后了。可是,他的心在这方面一旦感到空虚,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里。弗比斯队长的心与那时的物理学一样,厌恶真空。何况,格一昂一勃里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村庄,住着一些钉马蹄的铁匠和双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条大路,两边尽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长的长带,活像一条尾巴。

百合花小姐在他的情感中只不过居倒数第二位,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还有一笔迷人的陪嫁;他又想起了她。于是,一天早晨,这位已恢复的情场骑士,猜想吉卜赛女人的案子已过去两个月,想必一定已经了结并被人遗忘了,便策马扬鞭踏着碎步来到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门前。

他并未看到汇集在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乱嗡嗡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便想人们正在举行什么巡列仪式,什么圣灵降临等活动,于是把马拴在门环上,兴高采烈地上楼到了美丽未婚妻的家。

她正单独和她的母亲在一起。百合花心头一直缠绕着那个女巫、山羊、该诅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长久不出现的原因。这时,她发现她那位队长进来,发现他气色很好,军服崭新,绶带那么亮,神态那么有激情,她高兴得脸泛红韵。这位高贵的小姐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编成发辫,她全身穿着一件与嫩白皮肤十分匹配的天蓝色衣裳,这是科伦布教她的卖俏打扮,那双眼睛流露出迷恋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许多姿色。

弗比斯自从欣赏过格一昂一勃里的村姑以来就再没见过什么美色,此时便被百合花迷倒了,这使我们的军官表现得很殷勤,十分巴结,当初的龃龉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一直安祥地坐在她的大安乐椅上,没有力量去责备他。对于百合花的嗔怪,则化作温柔的绵绵絮语。

姑娘靠窗口坐着,一直绣着她那海神的洞府。队长靠在椅背上,她低声责备他:

“可恶的家伙,整整两个月您到哪去了?”“我向您发誓。”弗比斯给这个问题问得一时不知所措,打岔地应道:“您太美了,连大主教都会想入非非。”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边,先答我的话。是的,那才美妙呢!”“行啦!亲爱的表妹,我被召去驻防了。”“请对我说,在哪里?那您为什么不来向我告别一下?”“格一昂一勃里。”弗比斯心中偷着乐,头一个问题帮助他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可是,那儿很近呀,先生,怎么一次也不来看我?”这下子弗比斯真的为难了。“因为……公务在身,另外,可爱的表妹,我病了。”“病了!”她惊叫了一声。“是的……受伤了。”“受伤!”

可怜的姑娘脸色煞白,非常紧张。

“啊!别怕。”弗比斯毫不在乎地说道。“没关系。吵一次架,动一下刀子,这跟您有啥关系?”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大声说道,“啊!您说的不是心里话。动武是怎么回事?我全想明白。”

“那好吧!亲爱的美人,我跟马埃·费狄吵了一架,您清楚吗?他是圣日耳曼一昂一莱耶的副将,我们各自破了寸把长的皮,就是这回事。”

爱撒谎的队长心里清楚得很,一场决斗所涉及的荣誉问题,总会使男人在女人眼中显得尤为突出。果真,百合花又恐惧、又高兴、又赞叹,激动不已,迎面注视着他,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

“但愿您的确恢复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说道。“我不清楚您那个马埃·费狄,不过一定是个坏家伙。到底是怎样吵起来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直很平常罢了,一时间竟无从他杜撰的武功中脱身。

“啊!我怎么清楚?……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匹马,一句话!漂亮的表妹,”他大声叫起来,从而转向另外一个话题,“教堂广场上乱哄哄的是怎么回事?”他靠近窗前,“啊!我的天啊,漂亮的表妹,看,广场人真多呀!”“不知道,”百合花说。“据说是有个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当众请罪,然后上绞架。”队长真以为爱斯梅拉达的案子了结了,因此,他听了百合花的话并不感到激动,不过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这个女巫是谁?”

“不知道。”她回答。“有没有了解她干了些什么?”这一回,她又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清楚。”

“啊!我主耶稣啊!”母亲说,“当今巫师太多了,人们把他们烧死,我想连个姓名也不会留下来。想知道他们大名,就好似想打听天上每片云彩的名字。总归,可以静静心了,慈悲的上帝掌控生死簿。”这时,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说,“您说得对,弗比斯。瞧,那边的平民乱成一团。感谢上帝!连屋顶上都是人。您知道吗?弗比斯。这场面让我回想起我过去的美好时光。国王查理七世入城时,人也特别多呢。我记不住在哪一年了。我对您说这些事情,您觉得遥远得很,可不是吗?而我感觉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哦,那时候人要比这次多很多。连圣安东门的突堞上都是人。国王骑着马,王后坐在他身后的马背上,接下来是贵妇们,全坐在贵族老爷的马后边。我记得人们哈哈大笑,由于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马尼翁附近,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马特弗隆大人,他刺死过成堆的英国人。那才是妙极了。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排列成行,打着鲜红耀眼的小红旗。有矛头三角旗,还有战旗,我呀,说也说不清。卡朗大人拿三角旗,让·德·夏托莫朗拿战旗,库西大人也拿战旗,神气活现无人可比,仅次于波旁公爵……咳!想到这一切曾经显赫一时,而今全都荡然无存,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

那对情侣都未听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话。弗比斯又转过身,靠在未婚妻的椅背上。这是一个惬意的位置,他放肆的目光可以一直钻到百合花领饰的全部开口处里面,这个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正好让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让他联想其余许多的部位,因此,弗比斯望着这闪着绸缎般光泽的皮肤感到眼花缭乱,自言自语道:“放着这么个白嫩的女人不爱,还会爱谁呢?”两人都默不作声。姑娘不时朝他抬起快乐、温和的眼睛,他们的头发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混合在一起了。“弗比斯,”百合花忽然低声说道。“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对天发誓,除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可爱的天使!”弗比斯答道。为了得到百合花,他的眼神充满着情欲,语调万分真诚,这时也许连他自己也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了。

在这时候,慈爱的母亲,发现这对未婚男女这般情投意合,乐呵呵的,便出去料理一些家务琐事去了。弗比斯见她走了,房里没有别人,色胆包天的队长立刻放大胆子,头脑中产生了种种荒唐的念头。百合花爱着他,他是她的未婚夫,这时候,她和他单独在一起,他以前对她的兴趣又复苏了,这种兴趣并不在其新鲜劲儿,而在于欲火中烧;总之,在麦子未熟时提前吃一点儿不算罪过;我不知道他的脑瓜里是否掠过这些贪念,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百合花完全被他的眼神惊呆了。她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母亲不见了。

“我的天啊!”她红着脸,惊慌不安。“热死我了!”

“可不,我想快到中午了。”弗比斯回答道。“太阳晒人,放下窗帘就好了。”

“别,别放,”可怜的姑娘大声说,“正相反,我需要一点空气。”

如同一只母鹿感到猎犬的气息,她站起身,逃向窗口,打开窗户,冲上阳台。

弗比斯又气又恼,跟她跑过去。大家知道,阳台正对着圣母院前的广场。这时广场上呈现出一派阴惨、奇特的景象,猛然使恐惧的百合花改变了本来面目。

一大群人把附近各条街道都挤严严实实,连广场内也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220名手执长枪的捕快和火枪手组成加厚的人墙加固,前庭四周的齐肘矮墙是阻挡不了人流的。多亏枪戟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进口处被佩戴主教纹章的持戟步兵看守。主教堂的各道大门戒备森严,这与广场四周数不尽的窗户形成对照,连山墙上的窗子也敞开着,那些窗口露出成千上万个人头,差不多好似一个炮库里重叠成堆的炮弹。

乱哄哄的那群人的脸上是灰暗暗的,肮脏而模糊,人们期待观看的,显然很能触发和唤起民众中最恶毒的情感。最可恨的不过是从这堆土黄色帽子和泥污头发的蠕动人群中发出的声响,人群中笑声多于叫喊声,女人多于男人。

不时有一声颤抖的尖叫刺破这一片喧嚣。“喂!马伊埃·巴利弗尔!就在这儿绞死她吗?”“蠢货!只不过身穿内衣在这儿请罪!慈悲的上帝将把拉丁话啐在她脸上!一向是在这儿,中午。你要是想看绞刑的话,就到河滩广场去。”

“看完这就去。”

……“喂,说呀,布康勃里?她当真拒绝忏悔师吗?”“好像是,贝歇尼。”

“你看,女异教徒!”“先生,这是惯例,歹徒审判定案后,司法宫的典吏一定要把他交付处决,如果是一个百姓,就交给巴黎司法长官,倘若是一个教士,就交给主教法庭。”

“谢谢,先生。”“唉!我的天呀!”百合花说。“可怜的人啦!”这么一想,她环视人群的双眼充满了悲痛。卫队长心思在百合花身上,哪顾得上那群蓬头垢面的观众。他动情地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她微笑着转过头,乞求道:“求求您,放开我,弗比斯!母亲要是回来,她会看见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