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圣母院的大钟慢悠悠地敲了12点,人群中发出一阵欣慰的低语声,第12响的颤音刚停,所有人头像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样涌动起来。大路、窗户和房顶上传出一阵雷鸣般的喧嚣:“她来了!”百合花敢快蒙住眼睛不看。“亲爱的,”弗比斯对她说。“您不想回去吗?”“不。”她答应道。她刚才吓得不敢睁开眼睛,现在因为好奇又睁了开来。一辆双轮囚车,由一匹又肥又大的诺曼底大马拉着,在身穿着紫红号衣的骑兵拥护下,大摇大摆地进了广场,警察在人群中用力地挥着鞭子,为他们开路。几个满脸横肉的警卫在囚车旁骑马押着,从他们的衣着和骑马的笨拙姿势上可以看得出来。雅克·夏尔莫吕老爷扬扬得意地走在他们前面。
那恐怖的囚车上绑着一个姑娘,反捆着双臂,旁边没有神甫。她穿着很少,她的黑发(当时的规矩是在绞刑架下才剪掉)散乱地披垂在裸露的肩膀上。
穿过闪闪发亮的波浪状头发,看得见一根很粗的绳子,套在这个漂亮小姐的脖子上,很别扭地打着结,擦着她性感的锁骨,就像蚯蚓爬在一朵鲜花上。绳子底下,闪耀着一个镶有绿色玻璃珠的小护身符,这是准许她保留着,对于那些将要死亡的人,他们的要求都会同意的。百姓从窗口上可望到囚车里头,看到她赤裸着的双腿。她好像出于死前最后的本能,使劲把脚藏到身子下。她脚边只有只被捆绑着的小山羊。女囚用牙齿咬住没有扣好的内衣,在快死时,仿佛仍因现在赤身裸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感到羞辱。咳!处女的羞耻心不应该就这样产生的啊!
“上帝啊!”百合花激动地对队长说。“是她!原来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卜赛坏女人!”
话刚说完,朝弗比斯转过身。他眼睛注视着刑车,脸色很是难看。
“你说的是谁?”他喃喃地说。“啊?”百合花又说,“您记不得啦?……”弗比斯打断她的话。“我没有听懂。”他挪了一步想回到屋里。可是百合花,最近因这个女人而醋劲大发,这时一下子明白了,遂用不高兴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这时,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过,有个警察和这个女人搅到了一起。
“您怎么啦?”她对弗比斯说道。“是不是这个女人让您很心动?”
弗比斯强装笑脸。“你别胡说!啊,哈,就算是吧!”“那么,好吧。”她毫不犹豫地吩咐道。“我们一起看她地处决。”
不幸的队长只好等着。让他稍微放心的是,那女人的目光始终在盯着底板。没错,那就是爱斯梅拉达。就是在遭受这种不幸的最后时刻,她还是这么美丽,她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由于面颊瘦削,显得更大了。她苍白的面容看上去纯洁、骄傲,她一如从前的高贵,酷似马萨奇奥画的圣母像,又类似拉斐尔画的圣母,不过只是看着可怜多了。
何况,她的心都碎了,除了羞耻心外,她什么也顾不了了,因为在惊愕和绝望中她已彻底崩溃了。囚车每颠簸一次,她的身体就虚弱一次,就像一件马上就破碎的物件。她的眼神暗淡无光,还看见她眼里泪光闪烁,却滞留着不流,仿佛是冻住了。
这时,阴森森的骑兵队在一片欢呼声中和大摇大摆地穿过了人群。然而,为了忠实真实情况,我们必须说,看到她那么漂亮,又那么难受,许多人都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心肠最硬的人也不例外。囚车进了院子。
囚车在圣母院正门前停住。押解的队伍紧张戒备着。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在这片充斥着庄严和不安的沉默中,正门的两扇门在铰链发出的刺耳声中,好像自动打开了。于是,人们能够一直望到教堂深处黑不见底的,挂着黑纱的主祭坛上几支闪烁的蜡烛,忽明忽暗。教堂打开,在光线眩人眼目的广场中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教堂尽头的暗影里,能够看见一个雄伟的银十字架,很像从穹顶垂挂到地面的一条黑帷幕上,里面没有一人,不过在远处唱诗班的神甫座席边,有几个神甫的脑袋好像在移动;大门被打开的时候,教堂里传出了庄严的歌声,响亮,单调,每一句朝囚犯头上射出的忧郁的圣诗碎片。
“……我决不怕威胁我的人们:起来,主啊;救救我吧,上帝!”
“……救救我吧,上帝!众水来了,淹没了我的灵魂。”
“……我深陷在淤泥中,无法自拔。”在合唱外,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在主祭坛的梯级上唱着首悲哀的献歌:“谁听我的话并不怀疑我,谁就能永生,不是死亡,永生。”
几个老人藏在里面,从远处为这个美丽的女人祈祷,为这个散发着朝气,被春天的温暖气息安抚,被灿烂阳光照耀着的精灵颂唱,这是追思弥撒。
人们静静地听着。可怜的姑娘被吓坏了,好像她的一切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处。她那无血色的嘴唇在翕动,好像在祈祷。警卫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车时,听到她轻声反复念着:弗比斯。
她的双手松开了,从囚车上下来,身边跟着她的山羊;山羊也被解开了,感到自由了,欢快地叫着。他们让她赤着脚走在坚硬的石板上一直来到大门的石阶下。她脖子上的粗绳子在背后,好像是一条蛇。
这时,教堂里安静了,看到金十字架和一排蜡烛在暗影中摇曳起来,听得见那些教堂侍卫们枪戟的响声。
不久,一排穿无袖长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着赞美诗,庄重地朝犯人走来,众目睽睽之下排起了队。可是她的眼光停在站后面那个领头的教士身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怎么又是这个教士!”
他的确是副主教。他左边是副领唱人,右边是手执指挥杖的领唱人。副主教一边走着,头向后仰,眼睛瞪得老大,高唱着:
“我从地狱的深处呼唤你,你只听我的呼声。”“你将我扔下深渊,让大水吞没我。”
副主教穿着有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现在教堂大门廊外面的阳光下。这时候,他脸色煞白,人们还认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个,原本跪在那个墓石上,现在站起身到坟墓门口迎接那个将死的女人,把她带到地狱里去。
她呢,也是面色煞白,和他一样尤如石像。有人把一支燃烧的黄色大蜡烛放在她手上,她竟没有发现。她没有听到尖声宣读那致命的悔罪书。别人要她回答什么,她便回答什么。当她看到那个教士让其他人走开,并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一点感觉。
于是,她感到血液冲到头发,已经没有感觉的灵魂中仅剩的一点气愤终于又燃烧起来。
副主教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她现在,依然发现,他眼中的淫欲、嫉妒和贪得无厌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的裸体。接着,他高声问道:“姑娘,您请求上帝宽恕您的一切吗?”他又凑到她耳边加上一句(旁观者觉得他在听她最后的忏悔):“如果你需要?我还能救你!”
她盯着他说道:“滚开,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告发你。”他恶狠狠地笑了一笑,“有谁会信你?你只会让自己额外再加上一个诽谤罪!快说!你需要我吗?”“你把我的弗比斯怎样了?”“他死了。”教士说。
正好在这时候,他抬起头,看到在不远处,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阳台上,队长正站在那里。副主教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揉眼再看,小声骂了一句,整个脸剧烈地扭曲起来。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别想得到你。”
于是,他把手放在那姑娘头上,用阴森可怖的声音说道:
“现在去吧,罪恶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这是结束这一凄惨仪式的可怕惯用语,这是一个给刽子手的暗号。民众都跪了下来。“主啊,请宽恕我。”
仍然站在大门尖拱下的神甫们念道。“主啊,请宽恕我。”群众也念了一遍,似乎是汹涌波涛的澎湃声。“阿门。”副主教说。他转身背朝着女囚,脑袋低着,双手合十,和教士们一起走了,过了一会,那些十字架、蜡烛和僧衣,也消失在教堂那阴暗的拱顶下面。他的歌声慢慢淹没在这些合唱声中:
“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就在这时,教堂侍卫手中的矛戟铁柄在不断的碰击,在大堂的柱廊间慢慢小了,仿佛是女囚的丧钟。
这时,圣母院的每道大门依然开着,可以看见教堂里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连响动也没有。
女囚依然待在那,纹丝不动,等待死亡。执行的警察必须跑去通知夏尔莫吕老爷,他一直都在观察大门上的浮雕,有人说那是阿伯拉罕的献祭,也有的说它是炼金术的实验,天使就是太阳,柴捆当然是火,阿伯拉罕代表实验者。
用了许久才把他从发愣中拔了出来,他慢慢转过身子,只打了一个手势,刽子手的两个助手立即走到埃及姑娘,把她的双手再绑起来。
可怜的姑娘再次登上囚车,在临死时,肯定会对生命有着几分眷念而觉得很痛苦吧,她抬起通红、干涩的眼睛看着天空,望着她觉得不舍的一切,接着她又低下头,望着大地、人群、房屋……在黄衣人来绑她双手的安静,她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那是快乐的叫喊。他就在那里,是她的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半!所有的人都说了谎!正是他,她毋庸置疑,他就在那儿,依旧是那么的精神!
“弗比斯!”她喊道,“我的弗比斯!”她想向他伸出因为狂喜而发颤的双臂,可是双臂动不了。
这时,她看到他皱了皱眉头,一个美丽的少女依偎在他身上,嘴唇轻蔑地翕动,怒视着他。好像弗比斯说了几句她根本听不见的话,两个人赶快退到门后面,窗门接着关上了。
“弗比斯!”她发疯地大声喊道,“难道你也相信吗?”
她的心中突然想到,她想起她是因谋杀弗比斯·德·夏托佩尔而被判死刑的。
她其实一直全力支撑着,但是现在。她一下子瘫倒在路上,动弹不得了。
“快,”夏尔莫吕道。“把她抬上车去,马上执行!”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面,一直都有一个奇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相貌奇丑,如果不是穿着奇怪衣服的话,肯定会被当作雕像,一直以来,教堂的长长檐槽就是通过这里流下来的。这个旁观者打中午起就在这里,把所发生的全部经过都看在眼里。他乘着没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绑了一根粗绳子,一直拖到石阶上。绑完后,他平静地观看起来,偶尔有一只乌鸦从他面前掠过。就在刽子手的两个助手准备执行死刑的当儿,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子,轻便地从前墙滑落下来,飞速地跑向两个行刑人,用两只大拳头,把他们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那少女,轻松得就像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高高举起,用一种骇人听闻的口气叫道:圣地!
这一切太快了,便又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圣地!圣地!”人群重复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多的独眼闪烁着一丝喜悦。
这下震动使犯人苏醒过来。她抬起眼睛,看了看卡齐莫多,又闭上眼睛,好像被她的救命者吓晕了。
夏尔莫吕忘了该做什么,刽子手,所有随从,全都呆住了。确实,在圣母院的围墙内,谁都是不可侵犯的。是谁都不例外。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站在教堂石板地上,好像比那罗曼式石柱更坚实。他那可怕的大头缩着深埋在双肩之间,好像是没有脖子的雄狮的双肩之间。他粗糙的大手举着那还在惊恐中的姑娘,如同举着一条白练;他是那样如同宝贝似地托着她,仿佛生怕把她打碎,伤害到她。他认为,这是一件精致、优美、珍贵的宝贝,并不是为他而做的。有时,他仿佛连碰都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对着她喘气。后来,他一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贴他的胸口,好像那是他的一切;好像他是她的亲人一样,他的独眼低垂下来,望着她,把一切爱怜都倾泻在她脸上,然后又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光彩。这时女人们兴奋了,人们激动得直跺脚,现在,卡齐莫多在世人面前显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说,这个一直被遗弃的人,发现自己这么勇敢,敢将他驱逐,而他却那么果断地加以干预的社会,藐视这个社会的司法制度,强行夺取这个肆意糟践的牺牲品,轻视所有这群禽兽,迫使他们只乱叫,藐视这帮司法人员,以及国王全部权力,统统被他这个卑贱者踩在了脚下。
而且,一个如此丑陋的人还去拯救另一个人,卡齐莫多竟然救下一个死刑犯,这真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啊。这简直是两个极端不幸的人互相接触,互相扶持。
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以后,卡齐莫多抱着他搭救的人钻进了教堂。百姓总是崇拜一切壮举的,使劲看着阴暗的教堂,想找到他,可惜他已经在欢呼声中走开了。忽然,人们在柱廊的一端又出现了。他疯狂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抱着他的胜利品,一边叫喊着:“圣地!”底下再次爆发出掌声。跑遍了整个柱廊,又消失在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在高处平台上又看见了他。他一直把那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面大叫:“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最后,他在钟楼的塔顶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很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所有人看。他洪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三遍:“圣地!圣地!圣地!”
这声音,人们极少听见,简直是响彻云霄。“太棒了!太棒了!”站在他一边的民众喊道。这雷鸣般的欢呼声传至好远,撼动着河滩广场上的民众和那个一直在望着绞刑架,想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