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震动了一下,他们明白船终于到了岸边。老城那边,一直喧闹不止,令人闻之变色。陌生人站起身,走到埃及姑娘身边,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使劲推开他,紧紧抓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心里都在山羊上,几乎一下子把她推开了。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思绪很乱,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都不知道了。她就这样糊里糊涂,愣愣地站了片刻,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过来,发觉码头上只有自己和那个陌生人了。看来格兰古瓦在下船时,已经牵着山羊溜跑了,一个人水上谷仓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不幸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不由得打起了冷战。她运足力气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古瓦,舌头却不听使唤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去。猛然间,她发觉陌生人的手抓住她的手。这只手冰凉而有力。她立刻上下牙齿咯咯直打冷战,面无血色,比照在她身上的月光还苍白。那个男人一声不吭,紧拽住她的手,向着河滩广场大步走去。此时,她隐约感觉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她无力再抵抗了,听凭他拖着,他迈步走,她拔腿跟着小跑儿。这里,码头的地势是顺坡而上,可她却仿佛觉得是在斜坡滑下去了。
她举目远眺,却不见一个行人。荒凉的河岸,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感觉不到有人走动,唯有塞纳河岸那边的老城那边一片喊声,火光通红,在那阵阵喧嚣声中,能够听得见要处死她的喊叫声。除了这些,巴黎城在她身边扩散开去的,只有黑影幢幢。
但是,陌生人依然一言不发,照样急步前进,一直拖着她往前跑。她现在走过的地方,在她记忆中已没有印象。在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前,她奋力挣扎,猛然挺直身体,大声呼叫:“救命呀!”
屋里住着的那个听到喊声的居民,打开了窗户,穿着衬衣,提着灯,在窗前,愣头愣脑地望了一下河岸,嘟哝了几句她听不太懂的话儿,立刻又把窗板关上了。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紧紧抓住她,越走越快。她不再抗争了,紧随着他走,精疲力尽。
她不时强打精神,问道:“您是谁?您是谁?”坎坷不平的石板路,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不加理睬。
这样,他们顺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偌大的广场。月色微明中看到这里是河滩。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黑魑魑像十字架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认出了这些,也清楚自己处在哪里。
那男子暂时停住,转身向她,掀起他戴着的风帽。她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说,“呃!我已经想到会是他!”正是教士。他看起来并不像个活人,而像个幽灵。
这是月夜的原因,因为在月光下,我们看什么事物,都有点儿像幽灵。
“听我说,”他说道。这种恐怖的声音,她许久没有听到了,不由发起抖起来。他接着往下说,语气急促,时断时续,说明他内心惶恐不安。颤震动荡:“听我说,我们不再走了。有些话我要对你说出来。这是河滩广场。那个理想的终点就在这里。命运把我俩彼此交给对方。我就要主宰你的生死;而你将决定我的灵魂。你看,这儿是一个广场,现在是黑夜,过了此时此地,便什么也没有了。因此你要认真听我说。我要对你说的……最好,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就像一个一会儿也不能停下来的人那样,不停走动,并拖着她跟他走。)不要跟我谈他。听见了吗?你要是说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肯定是对你极为不利的。”
说罢,他犹如一个恢复了重心的物体,又停止不动了。显然,她的话语依然流露出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别把脸背过去。听我说,这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首先,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说的这些绝不是开玩笑的,我向你发誓……我说到哪儿了?提醒我一下!啊!……大理寺已经判决,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刚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但是他们仍然正在抓你,你看!”
他伸手指向老城。的确,搜捕继续进行着,喊叫声越来越近了。在河滩对面的广场,刑事长官府邸的塔楼那边,人声嘈杂,灯火通明,能够看见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河对岸来回跑动,喊声不断:“埃及女人!埃及女人跑到哪能里去啦?绞死!绞死!”
“你明白了吧,他们正在搜查你,我并没有说谎。我呀,我爱你。还是不要说,最好别说话,如果只是想说出你恨我,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听了……我刚把你救了出来……听我先说……我完全能够搭救你,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做到。”
说到此处,他猛然停住。继续说:“不,要说的不是这些。”
说完后,他拔腿就跑,也拉着她跑——因为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臂——直接跑向绞刑架。他指着绞刑架,阴冷地对她说:“我和它之间请你选择吧。”
她挣扎出他的手,立刻扑倒在绞刑架下,拥抱着那根阴森可怕的支柱。接着,把姣好的面孔转过半边来,朝教士看了一眼,就像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教士依旧一动也不动,手指头一直指向绞刑架,始终保持着这一姿势,好像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我厌恶它的程度,远远比不过对你的厌恶。”
教士听完这话,只好慢慢松开她的胳膊,万分沮丧,盯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这些石头要是会说话,一定会说这儿有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他继续往下说。少女跪在绞刑架前,长发低垂,盖住全身,任凭他怎样说都不再搭理。这时候,他的话语柔婉怨愤,与他粗暴和高傲的面容,正好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清清楚楚的呀!这燃烧着我心灵的烈火,却很少显示出来!啊!姑娘,不分昼夜,是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心中越烧越旺,难道您一点儿也不会可怜我吗?这是朝朝暮暮,日思夜想的爱情,我可以让您知道,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噢!不幸的人啊!我的痛苦太多啦!……我得说,这是需要怜悯的事。您看,我跟您说话,轻声细语,真希望您不要再这样讨厌我……说到底,如果男人真爱哪个女人,这也不是他的过错!……啊!我的天哪呀!怎么!您确实永远不能原谅我吗?您一直对我记恨在心!这下可全完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变坏了。您看!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您竟然都不肯看我一眼!我站在这儿同您讲话,站在死亡线上胆战心惊!然而您可能另有想法!……尤其不要对我谈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伏到您脚下!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脚,您决然不会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站过的土地!啊!我真想像个孩子那样大哭一场,我要从胸膛里掏出的不是一句或几句话,那是我的真爱,我的腑脏,好向您表明:我爱您。然而,这一切都没用,这一切!……但是,您灵魂中只有深情和宽容,别无其他;您有无限柔情蜜意,整个人儿温馨、善良,仁慈、妩媚。咳!可您的歹毒只对着我一个人!啊!何等的晦气啊!”他说完后用手遮住脸。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就这样站着哭着全身抖动,真比跪着请求更可怜,还更悲切。他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罢了!”第一阵眼泪流过后,他接着说道,“我找不到什么话可说的了,本来倒是想了许多话对您说。现在我浑身发冷,战栗不已,在关键的时刻撑不住了,感觉我们被一些至高无上的东西包围住了,于是我说起话来不连贯了。啊!如果您不怜悯我,也要想想你自己,我马上就会命丧此地。我们都不要把对方置于死地。如果您知道我有多爱您,那该有多好!我的心是一颗纯洁的心啊!咳!我不顾一切,背离世俗!我不顾一切,抛却自我!身为渊博的学者,却拿科学开玩笑;身为贵族,却背负骂名;身为教士,却把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我的所做的一切,是对我的上帝不恭!但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害人的妖女!这一切也是为了使自己更能进入你的地狱!但你却不需要我这下地狱的罪人!啊!我把一切都倾吐出来了!还多着呢,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呵!更耸人听闻的!……”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那样子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了。停顿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似地继续往下说,不过声音很高:“该隐,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又说:“天主啊!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呀?我养活他,我培养他,我照顾他,关心他,崇拜他,但是我把他杀了。是的,天主啊,刚才在我面前,在您屋子的石头上,他被砸碎了脑袋,而这都是因为我,因为这个女人和她的魅力……”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颠来倒去重复着,每重复一遍都有相当长的间隔,就好像一口大钟由强到弱延续下去:“……由于她……由于她……”随后,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清楚的声响,却只见他的嘴唇一直翕动不已。忽然间,他两腿一软,像什么东西宛然垮下来一样,一头栽倒在地,脑袋埋在双膝之间,不再动弹。
少女从他身底下把脚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又明白过来。他举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凹陷的双颊,惊讶地对淹他那被泪水沾湿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呢喃地说:“怎么!我哭了!”
话一说完,他冷冰冰猛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急躁神色,只听他说道:
“唉!您就这般地看着我哭泣!孩子啊!这第一滴泪都是岩浆,你可知道!对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动你的心,难道这会是真的?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且还在那里快乐。啊!可我呀,我却不愿看着你死!说句话,说句让我宽心的话就行!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愿意我就救你走。再不然……嗬!时间不停地在流逝,我用最神圣的名义恳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再次变成顽石,就像这同样需要你的绞刑架一样!认真考虑一下,我现在掌握着我俩的命运: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以弃之一切于不顾,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可怜的人儿,我将跟着你掉入这深渊去,绵绵无期!说句好话吧!一句!一句就够了!”
她张开口要回答。他立刻跪倒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倾听她的话语,说不定她说出来的话中会有情意缠绵的话语。但她却说:“您是个刽子手。”
教士发疯似地把她紧紧搂住,放声大笑起来,闻之令人毛骨悚然。他说道:“那又怎样,是的!杀人犯!我一定让你爱我。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隶,那你就将让我做你的主宰。我一定要得到你。我有个地方,我就施你到那里去。你将跟我走,也必须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给他们。美人儿,你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死,或者属于我!属于我这个教士、叛教者、刽子手!从今夜起,你就属于我,知道了吗?来!尽情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疯女人!是进坟墓,还是进我的床帏!”
因为淫秽的恶念,因为狂怒,他眼睛里灼灼发光。少女的粉颈被色狼的嘴唇烫红。她在他的怀抱中死命挣扎,他一点儿也不肯放松,吻遍她的全身。
“不许咬我,你这魔鬼!”她嚷叫起来。“晤!你这邪恶的臭教士!放开我!我要揪光你丑恶的花白头发,全部抛到你脸上!”他面孔红一阵白一阵,接着松开她,神情郁郁地望着她。
她认为自己成功了,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我是属于弗比斯的,我爱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既老又丑!滚开!”
他大叫一声,犹如一个不幸的人被烧红的烙铁印了一下。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必死无疑了!”她看到他恐怖的目光,想要逃走。他一把拽紧她,拼命摇晃,将她推倒,抓住她秀美的双手,在地上拖着她,急步向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到了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问你一次,你答应我吗?”
她使劲应道:“不!”
于是,他拼命嚷道:“古杜尔!古杜尔!这儿有个埃及女人!你报仇吧!”
姑娘觉得胳膊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从墙上窗洞口伸出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只铁手把她牢牢扣住。
“抓紧!”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抓紧她。我去找巡警,你将亲眼看见她被吊死啦。”
作为回答这些富有血腥味的话语的,是从墙内传出来的一阵发自心灵深处的朗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跑着奔向圣母院桥的方向,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嘈杂声。
少女认出了凶恶的隐修女,吓得大声喘气,扭动身子,奋力挣扎,痛苦和绝望地反抗了几下,可是,隐修女用一种空前巨大的力量紧紧抓住她,又脏又瘦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并在周围合拢起来,好像这只手是被铆接在她的胳膊上。
这甚至不仅是一条铁链和一个枷锁,也不只是一道铁环,而是从墙上探过来的一只有智慧、有生命的铁钳。姑娘的力量已完全耗尽,瘫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逼近了她。她想到生活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大自然的壮丽神奇,想到爱情、弗比斯、以及已经远去和即将临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出现的刽子手矗立在那里的绞刑架。这时,她觉得恐惧感慢慢升高,一直延续到了头发根。她听到了隐修女恐怖的惨笑,低声对她说道:“你即将被绞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