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统,国富人衍,天下尽显多少年来鲜见的泰然平和景象。文帝杨坚终于可以喘歇一时了。他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奏议,诏令修造一座离宫,作避暑休息之用。几位大臣说得不错,节俭极为必要,但是,身为泱泱中国之皇帝的气势排场还是不可或缺的,修造离宫便是其一。
文帝命术士章仇太翼为离宫选址。章仇太翼是颇得文帝信赖的术士,他善于观天象、察地理、看风水,预卜凶吉宜忌诸事很是灵验。章仇太翼在几位宦臣的陪伴下奔波一月有余,将离宫的位置选在了渭水以北的岐山。
这地方在长安西北方向,距京都百余里,不是很远且道路方便。按章仇太翼的说法,山之南,水之北均为阳。他选中的离宫地址正是在岐山南坡的群峰之中,而又处在渭河北岸,可谓面水靠山的吉祥宝地。况且,修造离宫的地方峰峦并不高峻,后面却有峰高势险的岐山主峰遮挡,所以,冬季里那凛冽的北风吹不到这里,比平原处要暖和许多。到了夏天,从渭河上吹来的湿润清爽的南风徐徐不断,加上山峰树木遮挡了骄阳,这里一天到晚都像初秋般的凉爽,难怪有很多种在春天盛开的花卉,在盛夏的岐山之中都仍在含苞待放呢。
文帝在皇宫里看着章仇太翼标画的图址,又听了他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自然喜不胜喜,遂赏赐了章仇太翼许多物件,章仇太翼谢恩退下。
地址选好了,修造离宫的心情一下子急切起来。独孤皇后与文帝有着同样的心思,人在大殿深宫里呆得时日长久了就会枯燥乏味,没了精神,还是得不时地有点新鲜的感觉才好。
独孤皇后问杨坚:“陛下打算派谁监修离宫?”
杨坚说:“朕正在思量此事呢。”又反问道:“皇后以为谁可以担当此任?”
独孤皇后脱口而出:“越国公杨素可以!”杨坚一听就笑了,说:“难怪文武群臣称朕与皇后为宫中二圣,你我商议之事往往不谋而合!”“宫中二圣”的称谓在皇城内传扬已久了。独孤皇后出身鲜卑贵族,鲜卑王朝自古就有夫人干政的习俗。而文帝杨坚自知多亏鲜卑贵人提携恩宠才有了今天,因而对其旧习也颇为尊崇。朝中之事多与皇后商讨,甚至有许多旨意圣裁就直接出自独孤氏之口。
独孤皇后无微不至地体贴呵护着文帝杨坚,这体贴呵护的另一面更有着她时刻地警惕和忌妒。皇宫中妃嫔成群,粉黛如云,她担心哪一天皇帝经不住妖女狐媚,失足掉进美人窝里去,那自己可就惨了。妃嫔贵人可以有,哪朝皇帝没有?但对于文帝只可以是一种摆设,不能真的宠幸。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严加体贴呵护。于是,即使文帝上朝,独孤皇后也与他鸾凤并驾,车辇同行,从后宫直至大殿廊下。文帝进殿理政,皇后便在此恭候,待退朝后再与文帝结伴回宫。文帝对此也听之任之,也是出于无奈。说实话,杨坚心里还真有几分惧怕独孤皇后。
形影不离的帝后便成了宫中二圣。要想把离宫尽快建成,选准了监修大员就算成功了一半,担当这份钦差,杨素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处事果断、严厉,对属下极有手段和威慑之力。他率兵作战攻打敌阵时,往往先命二三百兵士冲锋。若未攻破,就将逃回来的兵士全部斩杀,然后再用数百人攻击,如果还有士兵逃回,照样全部杀掉。如此一二,再发起冲锋的时候,士兵们知道全力拼杀或许有一线生机,而溃逃只有死路一条,便一个个奋勇当先,往往攻无不克。
杨素领旨前往岐山,他将指挥兵士作战的手段和威风用在了监修离宫之中。
章仇太翼看风水选地址容易,要真在这群峰间修造起一片宫宇来就艰难得多了。挖山填谷,劈岩造路,然后人拉肩扛将大批的石料木料运进山来,这边忙着运送,那旁万余工匠垒的垒,砌的砌,雕的雕,刻的刻,昼夜不息。杨素督役甚严,那一个个手持皮鞭铁棒的监工更不敢怠慢。如果哪个地方发现有丁役偷懒耍滑而延误了进度,拉到杨素面前,偷懒丁役活活打死,那一方监工也受杖背之刑。
在如此严苛无情的监督逼迫之下,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片辉煌华丽的宫阙殿宇就在岐山中落成了。杨坚闻奏大喜,竟一刻也等不得了,立即传旨要与独孤皇后驾幸岐山离宫。
杨素没料到皇上这么快就要到来,一时有些慌乱。他并不是怕离宫哪些地方修造得还不完善,让皇上挑出刺儿来,而是另有缘故。原来,修造离宫期间,病死、累死或被坍塌山石砸死的丁役数以千计。起初杨素还命将死者扔进石坑中填土埋掉了事。后来为了赶工期,埋也顾不得埋了,就扔在一旁。直到今日,还有许多尸体散落在山道两边和宫墙内外。杨素接到皇上即将驾幸的圣旨,即刻命部下将这些尸体堆集在离宫旁边的一道石沟里,挖坑掩埋怕是来不及了,便架起枯树干柴一把火焚之。一时间浓烟冲天而起,阵阵骨肉焦糊的气味弥漫了山谷。不过还好,总算在皇上驾临之前处置完了。
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对新建的离宫非常满意,大加赞赏。
一座座殿宇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峰峦之间,由一道长长的逶迤起伏的宫墙将这殿宇的群落围圈起来。殿宇和殿宇之间,都有青石铺砌的山道蜿蜒相连。山道两旁,殿宇四周,林木参天,万花竞秀。清风穿越山峦,林木摇动,似有阵阵丝竹之音传来,间或还有扑鼻的花草芳香。这流香吐馥的音乐哪里是凡间可闻?这离宫真如处在仙境之中,久居此宫定会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
文帝亲自为离宫取名,叫作“仁寿宫”。当晚,文帝与皇后就在仁寿官住下。并赐宴犒赏杨素等修造仁寿宫的有功之臣,直至夜半。忽然有侍卫来报,说听得宫墙外一阵阵哀哀恸恸的哭声,不知何人。杨素一听恐怕惊扰圣驾,便带一队宿卫出宫,沿宫墙仔细搜寻了一遍,却不见有人的踪影,只见远远近近的沟壑山坡上,有一簇一点的绿色萤火闪闪烁烁,那哭声好像发自萤火之间。
杨素回来禀奏文帝,文帝心下也不禁有些慌恐,遂下旨:“即刻召术士章仇太翼前来仁寿宫!”
章仇太翼赶到时天还未亮,他绕仁寿宫一圈察看之后,说:“此处新添的死鬼太多,且都不是善终,故在离宫四周哭诉冤苦。”
杨素一听心中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问道:“有什么办法可将鬼魂驱散?”
章仇太翼说:“不必驱散,况且也难以驱散。只要安抚一下就是。”
于是,文帝命章仇太翼在仁寿宫外设下黄籙斋坛,行道法之事追荐亡魂,从此以后仁寿宫归于安宁。文帝在仁寿宫住了几日,因牵挂朝政,便回到长安皇宫。可是在执理朝政之余,却时时惦念着仁寿宫,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座新建的宫殿到底有什么值得如此牵肠挂肚的地方。这样,他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便要与皇后幸临仁寿宫一回,住个三天五日再回来。可每次回到长安,又总感觉兴致未尽。他越加佩服章仇太翼慧眼独具,真的选到了一块世间少有的吉祥宝地。
如此过了半年。这天,朝中无事,文帝又与独孤皇后商议再去仁寿宫住上几日。可是皇后却说:“这几日恐是有些着凉,浑身酸痛,懒散得很,一点也不想挪动。”
文帝叹了一声,觉得很扫兴。善解人意的独孤皇后看出了文帝的心思,就说:“妾身不适,陛下此次去仁寿宫,还望宽恕不便陪驾之罪。妾只望陛下在离宫好好休养,还要早些回京,不要耽误了国事。”
这就是说,虽然皇后我不能陪同,皇帝陛下可以自己去嘛。文帝真是高兴极了,也说了些请皇后多多保重的话,又命太医好好照料,随后便起驾往仁寿宫去了。文帝虽然来过仁寿宫多次,却没有一次将前后的宫阙殿宇游遍。这是因为每座殿宇之间都有一段说远不很远,说近却也不近的距离。虽有山阴石道相通,毕竟还是山路,上下起伏曲折不定。因此,皇后总担心文帝身体劳累,劝他不要去那几座深远的殿阁中游玩。文帝心中有数,后面几座殿宇中已储备了一批用作摆设的婕妤贵嫔和才人世妇,为了让皇后高兴放心,那些地方即使皇后让他去,他也绝不会去的。
然而这一回就不同了。皇后没来,只有文帝自己就方便多了。再说,不就是在宫里各处玩一玩、逛一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要看看那些飞檐拱顶之下,椒房绣闼之中藏了些什么货色而已。莫不是这个缘故,让文帝这多日子以来一直牵挂仁寿宫,总觉得兴致未尽?他心中很是疑惑,堂堂大隋皇帝何至于如此呢!
文帝带了三四名内侍由正殿出来,沿着蜿蜒的青石山道将仁寿宫中的殿阁逐个走了一遭。
这仁寿宫建造得的确不同一般。整个格局依山傍势,曲回得体。看上去极似天公自然造化,又不乏人为的匠心独运。真乃天人合一的杰作。这片殿宇虽然没有皇宫的雄浑肃穆,却多了怡人的恬静温馨。如果说皇宫的气势是为了向外显示皇帝国家的尊严和威仪,那么仁寿宫的布局则是对内,也即更多地满足帝王内心平和宁静和愉悦欢畅。这些愉悦欢畅在威严的大殿上是看不到的,只有在这里,在这青石山道和椒房绣闼之间,在没有皇后体贴陪伴的时候才能释放得出来。
文帝边走边看,心中就生出了许多感慨。他不仅赞叹宫宇殿阁的华美,装饰摆设的精致,更使他心旌摇动的是这里的人!这里确是美女的世界,有婕妤贵嫔,也有才人世妇,美妍作队,粉黛成行,一个个全都是锦装绣裹,玉映金围。赏心悦目之中觉得眼花缭乱。或许由于新奇生发的感觉,文帝感到这里的女子要比皇宫里的那些鲜亮得多,美艳得多。他心想,天生尤物,不都是供朕一人享用的吗?然而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些年来只为国家社稷操劳,又加皇后呵护,却没得享用了多少,想来真是可叹可悲!
文帝想着,又来到一座殿前。他抬头仰望,看到檐下悬的一块匾额上镌刻着三个汉体金字:临芳殿。文帝收回目光,正要拾级而上,忽然看见由殿内走出一位宫女。宫女见是皇上驾到,慌得忙向旁边一闪,双膝跪地,伏首迎驾。就这一瞬间,文帝不知不觉地怔在了石阶上,他在心中惊叹:好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他忽然觉得,刚才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那些婕好贵嫔、才人世妇都极美妍,却也是美妍得千人一面,看不出哪一个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而眼前这位女子则大不同,只看了一眼就让人觉得眼前豁然大亮,心生惊讶。文帝觉得心里乱蓬蓬地发痒,便紧迈几步走上殿来,和声细语地问道:
“朕面前跪的是什么人呀?”女子低着头,怯生生发出银铃般的声音:“贱女尉迟氏不知陛下驾临,望皇上恕贱女不恭之罪!”
文帝听了这样悦耳的声音,更是心潮激荡,呵呵地笑着说:“哎,既然不知朕要来,又何罪之有?不知者不怪嘛!起来,起来。”说着,竟弯腰将那宫女拉起,一同走进了临芳殿里。
这个宫女自然受宠若惊,忙不迭地领文帝在一张雕龙刻凤的紫檀方桌前坐下,又端上了茶水、果盘,才躬身站在了文帝一边。
文帝细细地端详着她,越觉得这女子的容颜气质不同一般,很难用漂亮、俊美之类的字眼来描绘她的眉目表情,至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式的迂腐俗气的词藻更无法用在她身上,那是糟践了她。文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恰当准确的语言能形容她的美貌,因为她除了漂亮好看,还有一种在一瞬间就能打动人心的,也是文帝从没领略过的韵味。
文帝问道:“刚才你说是姓尉迟,进宫多长时间了?”“奴婢贱姓尉迟,进宫已有十几年了。”“什么,十几年?你今年多大?”“奴婢今年十九岁。”
哦?十九岁!刚才见她时还以为她只有十五六岁呢。“可是,”文帝又问:“你总不至于两三岁时就进宫了吧?”
尉迟氏听文帝这样问,脸上掠过一丝羞愧困窘之色,说:“回陛下,奴婢的爷爷尉迟迥因反叛朝廷获罪被杀,家族皆受株连,女眷全被充入宫中为奴。当时奴婢刚三两岁,便随母亲入宫。稍长之后,就开始干些杂事。后来被选进内宫,伺候过几位妃嫔贵人。仁寿宫落成之后,奴婢又被差遣至此,专事临芳殿。”
噢,原来是尉迟迥的孙女。文帝一下想起自己做周朝丞相、假黄钺节度百官的时候,那个率兵谋反,后被高颎剿杀的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昔日那个爷爷死在朕的威权之下,今天孙女又落到了朕的手里,能说不是天数命运吗?文帝不由得意起来,说:“朕常来仁寿宫小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