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杨广听到一阵马蹄声,他猛地翻身坐起,穿戴停当,正打算派侍从去宫前探看,殿外响起一声长长的马嘶。这声音欢快而且响亮,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杨广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心爱的雪花骥回来了。
随着马嘶声,郭衍精神抖擞地走进殿里,见了杨广即拜伏在地上,大声说:
“右卫率郭衍叩见太子,东宫卫队奉召到来!”杨广强压着心里的兴奋激动,上前扶起郭衍:“快起来,快起来!郭将军一夜辛苦了。怎么样,事情还顺利吧?”
郭衍就将卫队执行杨广命令的情况概要地禀报:东宫卫队分出一支小队接管了长安城防;柳述派去接杨勇的人马全部歼灭,杨勇仍旧囚在废园;东宫大队人马连夜赶到仁寿宫,并在宫门前擒获了柳述。
杨广听了,再也按捺不住内心地激动,他使劲拍一下巴掌,嘹亮地叫道:
“好,大局已定了!”杨广来到仁寿宫大门前,这时杨素早已闻讯赶到,两个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随即派人到柳述内室,抄出调兵符令,然后以兵符传令:禁卫军各队官兵立即到宫前听命。
禁卫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见到兵符之后,纷纷整队来宫前集结。
杨广站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面对众官兵大声宣告:兵部尚书柳述乘皇上病重之机,妄图拥立庶人杨勇,谋反篡位,犯下叛逆大罪,现已奉诏将其拘捕。皇上有旨,自即时起,仁寿宫宿卫由东宫卫队承担,原禁卫军另任新将带领。
禁卫军众官兵看到皇太子亲临传旨,身边还站着仆射大人,周围是刀剑出鞘、虎视眈眈的东宫卫队,就知道有人闹出了大乱子。可是,不管乱子是谁闹出来的,跟着倒霉的却是他们。主将被擒,这些往日旧部都稀里糊涂落了个发配西域戍边的下场。
文帝太疲劳了,他感觉自己一生当中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身心疲惫。他听内侍回奏说,柳述已将雕龙镇纸随密诏发出,微微地吁了口气,随即传旨:臣下问安省视,今日一概免了。殿内也只留宣华夫人和几个宫女照料。
文帝神情焦躁,郁郁不乐,和宣华夫人也不愿意多说话,只是躺在御榻上长吁短叹。
宣华夫人看文帝那副模样,知道他还在想着太子和自己的那件事。宣华夫人十分懊悔,甚至恨自己;经历的世事不算少了,依然胸无城府。如果自己心里能多少掩饰一点,也不至被皇上看破。那样,皇上依然是皇上,太子还是太子,两头相安无事,只要往后尽力避免与太子独处就是了。如今可好,看皇上气愤已极的样子,他一定在琢磨着如何处治太子了。若是太子获罪,他一定认为是我主动向皇上告发的,岂不要恨死我了!唉,到头来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想着想着,宣华夫人竟在嘴里念叨起来:太子啊,你千万别错怪我,冤枉我,我真的无意告发。说心里话,我是个女人,我也盼望着……盼望着什么,宣华夫人不敢再念叨下去。她抬眼悄悄地看了看文帝,生怕那双鹰枭样的眼睛再将自己的内心看穿。还好,皇帝没有注意这边,而是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睡着了。
其实,文帝觉得自己没有睡觉,他正乘着銮舆四处游荡。他来到一个地方,只见这里客商云集,熙来攘往,有卖牛羊马匹的,有卖丝绸布帛、粮食、陶器的。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好多人身着西域夷族服饰。文帝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瞭望四周,咦,这不是到了张掖了吗?西域诸国的商贾向来是在张掖与国人交易的。
这时,大道上鸾铃叮哨,一群宫娥簇拥着一辆凤车冉冉而来。文帝见凤车十分面熟,心中诧异,这不是宫中皇后专乘的凤车吗,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一会儿,凤车到了跟前,绣帷掀起,一位贵妇人探出头来,向文帝施礼,说:“陛下,别来无恙?”
文帝睁大眼睛,只见这位夫人凤冠霞帔,容貌端庄,头上插一朵鲜卑贵族夫人喜爱戴的金花。啊,是独孤皇后!
文帝惊诧地问:“皇后,你不在后宫休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独孤皇后呵呵一笑:“陛下,看来你真是老了,这么健忘。妾离别皇宫来西土已两年了,今天是专程来迎接圣驾的。”
文帝这才猛地想起,皇后已在两年前就病逝了。听说她是来迎接自己的,文帝慌了,连忙推辞说:“不,不行。宫中还有许多大事没有了结,朕绝不能丢下不管,跟着你到处游逛。”
独孤皇后问:“还有什么大事?”
她这一问,倒让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还问哩,都怪你,误了朕,也误了国家。你多次说睍地伐奢侈好色,劝朕将他废为庶人,立了阿赓。朕近来察觉,阿赓的奢侈好色胜过睍地伐十倍!他竟敢乱伦,对宣华夫人无礼。朕正要废黜阿赓,重将睍地伐立为太子。”
独孤皇后不以为然:“陛下,依妾之见,你这是自寻烦恼,何苦呢!自古以来,除了开国君王,有几个皇帝是俭约始终的?仅此而论,阿赓与睍地伐不分彼此。但睍地伐庸庸碌碌,难成大事;而阿赓有文韬武略,将来或许能在世上留下轰轰烈烈的名声。说到后宫,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姬妾,哪个不是前朝皇上享用了,后代皇帝再接着享受?幸亏后宫那些宦官是阉割了的,要不然,还轮不到你们皇上、太子呢!哪里能因为这点事,就说阿赓乱伦?陛下,你不要管那么多事了,还是跟我到西边去吧,那里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些烦恼。”
独孤皇后说罢,对风车前面的两个宫女说:“快去,将皇上搀扶过来,跟咱们一道回去!”
两位宫女应诺,走上前来,一人拉起文帝一条胳膊,就要把他拉下銮舆。吓得他浑身发抖,汗珠沿两鬓滚落下来。他用尽力气,想挣脱宫女的纠缠,却没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两个女子,竟有壮士一样的力气,他的两条胳膊像被铁钳夹死似的,任他左右挣扎,还是摆脱不了。文帝急了,心想,堂堂大隋皇帝,竟遭宫女羞辱,往后怎么执掌天下!他想到了至高无上的威权,想到了皇帝的威严,他要怒喝一声:“来呀,将两个大胆奴婢拉下去斩了!”然而,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出的却是:“皇后,饶命啊!”
两个宫女听见皇上喊饶命,噗嗤一声笑了,各自松开手,文帝竟扑通一声从銮舆上摔下来。这一下摔得好痛啊!文帝觉得浑身的骨架都摔散了。他忍着疼痛睁开眼,哪里有什么皇后、宫女,原来是自己作了一个噩梦!他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杨勇来了吗,他在哪里?
他想叫一个内侍去找柳述问一下,但环顾左右,大殿里竟空无一人。文帝脑子里轰地一声,他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箍住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朕身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朕是在重病之中啊!
一连串的问号像一个个闪电,烧灼得他心胸剧痛,他愤怒地大吼:“来人!”
可是,皇上的怒吼是那么微弱渺茫,仿佛来自岐山中幽深的峡谷,全然没有了往日高居庙堂之上口传圣旨的那种声震四海的轰鸣。文帝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文帝断断续续地呼喊了三四声,既无人来,也听不到应答。他又想到了宣华夫人。独孤皇后去世后,只有宣华夫人对他体现着无微不至的温情、关爱。此时此刻,他是多么需要那样的温情和关爱啊!
他积蓄了一下气力,喊道:“爱妃!宣华夫人!”耳边终于传来脚步声,同时也传来一句冷冷的回答:
“遵太子之命,宣华夫人回后宫去了!”文帝侧过头来,看见走过来一名带刀侍卫,他觉得陌生,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问:“你是什么人?”那侍卫微笑着说:“我是东宫卫队的一名小卒。”“东宫卫队?”文帝追问,“为什么到仁寿宫来了?”“奉旨前来接管仁寿宫防卫。”“奉旨?奉谁的旨?”
“皇太子杨广。”文帝明白了,为什么左右无人,为什么宣华夫人回了后宫,看来大宝殿、不,是整个仁寿宫已经被逆子杨广掌握了。那么,柳述呢?朕托付给他的机密大事,怎么会有这种疏漏!焦急之中,文帝感到腹中一阵内急,他对那侍卫说:
“快,扶朕如厕。”
侍卫却原地不动,说:“太子有令,陛下不得稍离御榻!”
啊!文帝浑身一阵颤栗。太子有令?好一个逆子杨广,竟然对朕发号施令了!不得稍离御榻?这就是说,非要将朕逼死在床上不可!古往今来,听说过多少弑父篡位、骨肉相残的故事,没想到,这出只有在宫廷里才可能看到的悲剧,今天又轮到在仁寿宫上演了!而我杨坚,就是剧中的一个角儿!
文帝脸色灰黄,额头上渗出无数豆粒儿大的汗珠,心胸如刀绞一样的剧痛。他用枯瘦如柴的双手,奋力撕扯着贴身的内衣。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力气将一件内衣撕成条条缕缕。
站在一边的禁卫吓坏了,他看见老皇上痛苦难捱的表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真想走过去,帮老皇上揉揉胸口,多少减轻一点他的痛苦。可是,不行,他想起皇太子的命令:禁卫大宝殿的任务只有一个,严禁人员出入,别的什么也不准干,违令者斩!
忽然,文帝平静下来。禁卫士卒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天已经大亮了……吹熄那些灯,不要白费……膏油……”
禁卫士卒爽快地应承了,逐次吹灭了大殿里的一盏盏油灯。
等他再回到御榻旁边时,只见老皇上一只曾撕碎衣衫的手,无力地悬垂在床沿,脸盘因剧烈疼痛而失了形,全身再没有任何动静。士卒蹑手蹑脚上前两步,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听不到心脏的跳动,也没有喘气的声息。
皇上驾崩了!禁卫士卒心中一惊,他又听到了那个微弱却很清晰的声音:“天已经大亮了……吹熄那些灯,不要白费……膏油……”这竟是老皇上临终前惟一的遗言。这个做了二十四年皇上的老人,一生躬行节俭,临终还不忘告诫他人,“不要白费膏油”。他自己的生命膏油都在此刻燃尽了。而堂堂大隋皇帝临终之际,守候在御榻前的,竟只有一个东宫卫队中的无名小卒!
禁卫士卒为此而惊,惊得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大殿。刚跃出门槛,就觉得两腿软颤,一个踉跄从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翻滚下来。这时,殿外的侍卫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地嚎叫:“快去禀报太子,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