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南岸的东莱海口,几十里海滩上成了一个巨大的造船工场。四面八方的造船工匠云集这里,从长江南北采伐的一棵棵大树运往这里,海岸上还垒起一座座烈焰腾腾的红炉,十几万木匠、铁匠和役丁们不分昼夜,挥汗如雨,拼力完成着大业皇帝的一道敕令:建造三百艘战船。
真的又要打仗了,全国都在备战。这回是打高丽,那个与东莱海口隔海相望的半岛上的一个小国,从海上进军,东莱离高丽最近。当然还有陆路,皇上敕令开凿永济渠,就是要把从扬州至洛阳的大运河通到涿郡,以便运送兵马粮草。从涿郡向东北,经辽西至辽水,过了河就是高丽国。
高丽半岛上有高丽、百济和新罗三国分立。高丽在半岛的西北端,紧邻中国。东南部是新罗,西南部是百济。
高丽也称高句丽,原属濊貊部落中的貊部落,后来逐渐强大,吞并了濊部落,创建高丽国,成为三国之中最强盛的国家。开皇和仁寿年间,高丽王每年都派使臣前往长安朝贡,以表对中国皇帝的敬仰。可是到了大业年间,高丽自恃逐渐强大,不甘心跟突厥之类的部族一样俯首称臣,连续几年都不来朝贡大业皇帝了。对于此种“亏失藩礼”之举,皇上绝不能等闲视之,必须要兴师问罪。
大运河上,运送粮草的船只前后相接千余里,扬帆北上。陆路上,运送兵甲和攻城武器的民佚往返在道几十万人,川流不息,昼夜不绝。皇上早有旨令,令天下富人为朝廷贡献马匹和武器甲仗,并派出大批使臣各地巡查。马匹一定要强健,武器甲仗务必要精心,若有滥竽充数,以次充好者,一旦查明,使臣就可将其立斩不贷,无需出奏。一时间人心惶惶,马匹价钱也随之猛涨,一匹好马竟卖到十万钱。
随着皇上的一道道诏令,千万船粮草和无数的马匹、兵器,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涿郡囤积。
王家疃离海滩不到二里远,站在村头就听得到造船工匠们的斧凿叮咚声响。可是这天午后,海滩上却是一片沉寂。工匠和役丁们一个个站立在自己干活的位置上,眼睁睁看着造船总监元弘嗣手下的士兵鞭笞王老大。
王老大并非排行老大,而是渔船上的船老大。别看他才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却是个出海行船的行家,还是个造船修船的高手,周围村子里遇到造船修船的事,十之八九都来请他。这样的人才,当然也得必须为皇上造战船出力。
王老大的家就在王家疃,父母早丧,家里除了老婆,还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儿,名叫春妮。
为了便于把将来造好的船推进深水,造船的地方是在离海水较近的沙滩上。退潮的时候,沙滩就裸露出来,涨潮时,人们就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干活。
这天上午,王老大正站在一艘战船的龙骨下干活。此刻是退潮时候,沙滩上的海水没至脚踝。
“爹,爹!”王老大忽然听到几声熟悉的叫喊,回头一看,是春妮跑了过来。他惊讶地问:“春妮,你来干什么?”
春妮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爹,俺娘病了,晌午饭都不能做了,她叫你回家看看。”
“啊!”王老大一听就急了。虽说离家只有二里,自从开工造船以来,他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这是造船总监元弘嗣的命令,三百只战船完工之前,所有工匠役丁不论离家远近,一律不准回家!可现在老婆病了,说什么也得回家看看。王老大扔下手里的斧头,拉起女儿就走。刚迈出两步又停下了。元弘嗣规定,造船工匠役丁如擅离工位,不问什么缘由,一律杖背八十,若辩解再加四十皮鞭。就是大小便,也须报请监工皂隶批准后才能离开。
王老大四下望望,见有一个皂隶手执皮鞭正在远处游荡,就对女儿说:“春妮,那位大人姓贾,你去请他过来,就说爹有急事要告假。”姓贾的皂隶是个地道的势利小人,待人极其苛刻,且又贪财好利。但是脸上却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仁义谦和的模样。工匠们私下称他为“贾仁义”。
贾仁义来到王老大面前,听他说了要告假回家的理由,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说:
“哦,老婆病了。哎呀,这事儿我可不敢做主,得元大人允准才行。”
王老大看他一派不紧不慢、煞有介事的样子,更急了,说:“贾大人,请你开恩通融通融,好在离家不远,我回去看看马上赶回来,就别再报与元大人知道了。”
“那可不行!”贾仁义断然摇头说,“这是公事,就凭你空口一说,没有实据,我怎么通融?”
王老大明白,这时候如果有几钱银子递过去,就不是空口一说了。可是现在他身上连一枚铜钱也没有啊!他作了个揖,说:“贾大人……”
贾仁义摆摆手打断他,说:“这样吧,我去你家亲眼看看,然后再向元大人察报,说不定还会放你两天长假哩。好在你家不远,来去也快。你先好好干活吧!”王老大知道,他这是想去家里勒索。可是,家里也拿不出几个铜钱啊。躺在炕上的春妮娘见女儿没把她爹叫回来,却领来一个官府的人,慌忙爬下炕来向贾仁义施礼。贾仁义打量一下王老大的屋子,不禁一阵懊恼,家徒四壁,炕上的一床被子露出黑黄的棉絮。他没好气地说:“你说你病了,叫王老大回家看看。哎,这不是好好的吗?”
春妮娘低着头小心地回答:“大人,村妇真是病了好几天了,浑身无力。不过,只是还不算不治的重病。”“噢——明白了。欺瞒朝廷命官就是欺瞒皇上。况且,打造战船本来就是皇上交办的差事。你可知道犯了什么罪吗?”贾仁义说完,掉头就走。
春妮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哪里经得起这种恐吓。赶紧抢前一步扑通跪下,紧紧抱住贾仁义的一条腿,哀求说:“大人,村妇不敢欺瞒朝廷,真的有病在身,请大人恩准孩子她爹回家看看吧!”
贾仁义转过身,他本想挣脱被春妮娘抱住的腿。低头一看,春妮娘泪眼汪汪、仰脸瞅着他,才突然发现,这间破旧低矮的茅草房里的村妇竟是一位很有姿色的女人。他又顺着她的脖颈看下去。衣服上面的两个纽扣没扣,衣领翻开着,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一块白皙的胸脯,还有一条幽深的沟谷,不知通向何处。
立时,贾仁义淫心荡漾,嘿嘿地笑着说:“好了好了,你不就是想叫男人回来一趟嘛。这不,我贾大人来了,嘿嘿……”
说着,猛转身,一把将春妮推出门,“咣”地关上门,上了闩,弯腰抱起春妮娘放到炕上。春妮娘病弱身子无力反抗,只有连连哭着哀求:“大人,你不能这样,可怜可怜我,大人……”
春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外面拍打着房门,哭叫着:“娘,娘,开门呀!”
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贾仁义朝春妮嘿嘿一笑,扬长而去。春妮跑进屋里,看见娘的衣裳都撕破了,几乎光着身子趴在炕沿上,有气无力地说:
“春妮,去,告诉你爹……”等王老大赶回家来的时候,春妮娘那几乎赤裸的身子被一根绳子悬在了房梁上,已经僵硬了……王老大疯了似地跑回海滩,抄起斧子到处乱窜着找贾仁义拼命,被十几个皂隶和士兵围住,好歹夺下斧子,把他捆绑起来。
事情立即禀报到造船总监元弘嗣那里。元弘嗣是洛阳人,少袭父爵,曾任左亲卫,随晋王杨广渡江平陈,文帝按功行赏,授上仪同。开皇十四年,任观州总管长史,以办事严苛著称,惹得许多属官下吏怨恨。开皇二十年,元弘嗣调任幽州总管长史。当时的幽州总管燕荣是个出了名的酷吏。燕荣性情骄横,为官严酷,常常因一点小事就鞭笞左右官员和侍从,动辄上千皮鞭,被鞭打者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惨叫不绝,燕荣在一边喝酒吃肉,若无其事。
有一回,燕荣出外巡察,看见路边长着一种一丛一丛的荆条,他觉得很适合用来打人,就命侍从全部砍了下来。他手拿一根荆条挥舞几下,转脸对身边的一个侍从说:
“来,让我打几下试试。”那个侍从吓得跪在地上说:“总管大人,小有没犯什么过错啊。”
燕荣说:“知道你没犯错。今天打了你,日后你若犯了错,可以免挨皮鞭。”不由分说,便用荆条在那侍从背上抽了几十下。
后来,那个侍从果然犯了小过,将挨鞭笞,他赶紧申诉说:
“总管大人,你说过小的若犯错可以免挨皮鞭的。”燕荣笑笑说:“无错都要挨打,何况今日有错呢!”
照打不误。
燕荣每次巡视辖区,听说哪个官吏或百姓家的妻子女儿长得漂亮,就寻机住宿到他家,强行奸淫人家妻女,其贪暴放纵,无人敢说敢奏。元弘嗣听说文帝将自己调到这样一个酷吏手下做属官,不寒而栗,坚决推辞。文帝知道后,即派人告诫燕荣:元弘嗣若犯了杖十以上的罪过,必须奏报以后才能责罚。元弘嗣才放心赴任。
燕荣听皇上这样告诫他,知道是元弘嗣在御前说了他的坏话,揭了他的短,当然是怀恨在心,咬牙切齿。
元弘嗣上任幽州总管长史后,燕荣派他监纳仓粟。
燕荣天天都去仓房库院巡查,一旦发现地上有撒落的谷粒,或空中飘扬着一糠一秕,就立即鞭笞元弘嗣,而每次只打九下。有时一天之中打他三、四次。这样既不违犯“杖十必奏”的旨令,还让元弘嗣大吃苦头,元弘嗣有苦难言。
这样时间不久,两人积怨已经极深,终于闹翻了脸。燕荣将元弘嗣关进了大牢,不再打他,但不给他饭吃,想把他饿死。元弘嗣将棉衣中的棉花,合着水吞食,最终熬了过来。在文帝的过问下,燕荣放他出了大牢。元弘嗣跑回长安,向文帝哭诉了自己的冤情和燕荣的所作所为。文帝即派考功郎中刘士龙前往监察,证实了燕荣为非作歹的种种劣迹罪行,文帝遂诏令燕荣调回长安,将他处死,命元弘嗣任幽州总管。
元弘嗣接替了燕荣,其为官严酷也胜过了燕荣。每每审讯盗贼囚徒,经常用以醋灌鼻,或用铁棍插入下窍的酷刑。囚犯们无不畏惧这样的刑罚,大都如实招供,不敢隐瞒。一时间幽州境内的盗窃打劫、杀人越货之类的罪愆几乎绝迹,地方上反倒太平了。
杨广得知元弘嗣督行严厉,大业元年时曾任他为木工监,参与修建东京。这次修造战船,就又派他到东莱做总监。
元弘嗣听说造船工地上出了事,在一队士卒护卫下匆匆赶了过来。先派人去王老大家看了看他老婆的尸首,帮助料理后事。又向春妮查问了当时的前后经过,春妮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吓坏了,但她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哭诉终于让元弘嗣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元弘嗣站在海滩的一堆圆木上,命侍卫把王老大和贾仁义带到跟前。他先让王老大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然后厉声指问贾仁义:
“王老大父女二人说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
贾仁义跪在地上,鸡啄米似地磕着头说:“大人,小的该死,望大人宽恕!”
“混账!”元弘嗣大喝一声:“小小污吏,却如此大胆。身负皇差,竟敢目无王法,胡作非为!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小的禽兽不如,罪该万死。请大人开恩,小的下次不敢了!”
元弘嗣哼哼地冷笑两声,说:“下次?你不会再有下次了。来呀,将这污吏当众乱棍打死!”
号令即出,就见四名虎背熊腰的侍卫,每人提一根虎口粗的木棍,呼啦一声朝贾仁义围上去。贾仁义知道大事不好,爬起来就要向海边奔逃,却被一名侍卫迎面拦住,侍卫照准他两腿抡起木棍,只听“呜”地一阵风啸,贾仁义的两条腿啪嚓一声齐齐地截断,人像一条装满沙子的口袋,咕咚趴在地下。接着,四根木棍在他身上噼啪一阵痛打,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贾仁义的脸拱进沙滩里,没有了一点气息。
王老大感激万分,他跪在元弘嗣脚下,两眼满含泪水,一时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心中的感激,他刚叫了声:“元大人!”就被元弘嗣一摆手打断了。
元弘嗣阴沉着脸说:“王老大,你未经允准,擅离工位,又手持利斧欲挑起殴斗,扰乱了秩序,按律杖背八十。来人,给我打!”
王老大顿时蒙了,他大叫道:“大人,不是我故意擅离工位,是贾仁义这个恶吏侮辱我老婆,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坐视不救,任人欺侮。大人,我绝无过错,不能再受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