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弘嗣说:“你还敢辩解,好!杖背八十,再加四十皮鞭。打!”……王老大是被两位工匠搀扶着回到干活的位置上的,他的脊背腰腿上已是鲜血淋淋、血肉模糊。涨潮了,海水没到腰部,浸泡得鞭伤棍伤像刀割一样疼痛,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抓起那把似有千斤重的斧头,刚刚举过肩头,就觉得整个大海突然高高竖起,朝自己面前压了过来。他两眼一阵漆黑,倒在了海水里……大业七年春季,长江以北发生了自开皇以来从未有过的饥荒。去年夏秋时节,黄河以北暴雨成灾,汪洋一片;而黄河以南至长江北岸的地方,却久旱无雨,大片大片的庄稼枯死在田里。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青黄不接的春季更为严酷,但人们总还或多或少在春耕的劳作下播种下收获的希冀。大灾之年后的春天,这希冀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眼前广袤的田野里却看不到黄牛拉着犁铧,农夫挥鞭呼喝的生机,相反是一片死寂。田园荒芜着,粮价却在飞涨,一斗米已经卖到了五百钱。
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与死寂的田野形成鲜明的对照。根据大业皇帝的诏令,江淮以北十六岁至五十岁的丁壮都在征调之列,或服军役,或服力役。服军役的编为营排,北上至涿郡集结,服力役的就赶着自己的牛车马车运送粮食军需至辽西郡的泸河、怀远二军镇囤积。
这是一次空前的军事动员,一百一十二万士兵,二百三十万民佚源源北上,秦皇汉武以来历朝诸帝,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与此相比。长途跋涉,道路险阻,加之饥寒交迫,只见赶着牛马车辆的民佚匆匆北去,少有南返。道路两旁,冻饿病累而死的尸首随处可见,敕令紧迫,谁也顾不上去掩埋死者。本是春耕大忙时节,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忙忙碌碌的农夫,也就不足为怪了。
牛车、马车征发罄尽,朝廷的指令还远远不能完成。皇上又下诏旨,征发独轮鹿车六十万辆,二人一车,前拉后推,每车载军粮三石。
通向涿郡再往辽西的大道由南往北穿过平原郡漳南县。这里,一条漳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注入刚刚开凿不久的永济渠。漳河原是流入渤海湾的,现在被永济渠截断。在漳河与永济渠交叉的地方,向北有一片宽广六七百里的沼泽洼地,叫高鸡泊,当地百姓俗称“洼里”。洼地里港汉交错,芦苇丛生,一直蔓延到渤海湾边。
高鸡泊看似荒凉,实则却很富饶。港汊里的鱼虾捕捞不尽,芦苇丛生栖息着无数飞禽,尤以野鸭为多。以往每到秋后,四方百姓都来洼里捕鱼捞虾,打野鸭子,有的还割了芦苇回去编席换钱。不过很少有人敢进到洼里深处,因为都知道洼里地势复杂,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万一迷了路可就叫天天不应了。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由于洼里环境特殊,多年以来早就成了贼人囚犯躲避官府缉拿的栖身之处。这些人一般都躲藏在洼里比较深的地方,不论是打鱼的还是猎鸭的百姓,都不愿自找麻烦去惊扰他们。
然而眼下的高鸡泊却大为异样了。去年夏秋的一场洪涝,高鸡泊成了汪洋大海,水面上摇荡着一片片的芦花,鱼虾野鸭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后来水退了,飞禽又陆续迁栖回来,洼里恢复了生机。可是此时,人们都在忙着交租赋,出劳役,哪里有闲情顾及洼里。不过人们都说,近来有不少北上涿郡和辽西的民佚丁壮逃进了洼里。
高鸡泊西南方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泊头的村子,这是距洼里最近的村庄,泊头这个村名或许与此有关。泊头村不大,但在高鸡泊以南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因为窦建章就住在泊头村。
三十多岁的窦建章从小就好仗义行侠,且胆力过人,在村里很有威信,曾被老少爷们推举为里长。有一年,县衙的两个衙役到村里老张头家催逼租调。老张头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老张头这里仍是孤寡一人。因为家贫如洗,老张头娶不起媳妇,六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着从那二亩薄田里刨几升粮食,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也就拖欠了官府许多租调。
两个衙役来到老张头的破草房里,听说还是没有钱粮交租,就要牵走老张头的那头牛。老张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衙役根本不理,牵着牛只管出门。窦建章闻讯赶来,鞠躬作揖求衙役给予通融,说他以里长身份担保,发动村里乡亲为老张头凑齐租调,三五天后一定交到县里。两个衙役死活不听,非要牵走黄牛不可,让窦建章凑齐租调后再去赎回来。其中一个衙役出言不逊,说你个里长算鸡巴,我能听信你作保?
窦建章火冒三丈,抡起铁拳给那衙役当面一击。顿时,衙役满脸开花,口鼻窜血,摔出去两丈多远昏了过去。另一个衙役吓得撒腿就跑,回县衙报信去了。
闯下大祸的窦建章不甘束手就擒,没等官兵赶到就逃走了。
一年多之后,大业皇帝巡幸江南回到东京,诏令大赦天下,窦建章才又重归故里。天黑下来,从高鸡泊吹来的北风让窦建章感到了春寒料峭,他瑟缩着身子推开了家门。听到门响,妻子急忙从里屋走出来迎他,问道:“回来了?”
窦建章点点头,拿一个小木凳坐下,一身疲惫。妻子搬过一张小矮桌放在他面前,将噼啪作响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去灶台前掀起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大碗,碗里盛着三个菜窝窝。妻子将碗往矮桌上一搁,说:“吃吧。”
窦建章抬眼看看妻子,还没说什么,妻子又说:“甭看,俺都吃过了。”
窦建章端起大碗走进里屋,土炕上,九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把碗往炕上一放,转身走出来,又坐在小凳子上。妻子“唉”地叹了口气,没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问:“没有见着他?”“嗯。”窦建章应着,又说:“看样子他没去那草棚子里躲藏。”
窦建章要找的人是同村的孙安祖。孙安祖与窦建章同龄,任侠骁勇,两人是心腹知己。
窦建章住在地势较高的村南,孙安祖的家在低洼的村北。孙安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年的那场洪水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孤身一人。洪水是五更时分爆发的,睡梦中的孙安祖醒来的时候,草房已经冲塌,妻子和女儿不知去向。
半个月前,窦建章和孙安祖同时被征调军役,随即开赴涿郡。孙安祖以妻子女儿刚刚去世,家中贫寒无人照料为由再三推辞,坚决不从征调,这可惹恼了漳南县令。五天前,县令带了几个衙役来到村里,当众将孙安祖鞭打一顿,并说再敢不从征调就以抗旨罪杀头。
县令前脚刚走,孙安祖趁人不备,怀揣一把尖刀也尾随出村。在旷野里,他追上了县令,凭着一身武艺打跑衙役,割断了县令的咽喉,从此就没了踪影。县衙派人几次来村里搜寻,也四处追捕,始终都没查找到他的踪迹。
窦建章猜想孙安祖一定逃进了洼里,因为那里有一间他和孙安祖用芦苇搭建的草棚。他们去洼里捞鱼打野鸭时,就在草棚里休息,还有几次在那里过夜。搭草棚的地方在洼里深处,又比较隐蔽,外人一般很难发现。所以,他今天去了那里,想找到孙安祖共谋后路。
可是,孙安祖并没在那里。草棚早被大水冲倒,四周全是倒伏的芦苇和一片干涸的烂泥,没有人迹所至的影像。窦建章失望而归。
妻子走进里屋,见炕上的大碗里已经空了,一对儿女蜷在棉絮里发出了细微而香甜的鼾声。妻子把空碗放回到锅台上,问:“你饿吗?”
窦建章摇摇头。“那,就早点睡吧。”妻子叹息说。
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窦建章猛抬头,问:“谁?”
“建章兄弟,是我。”窦建章一跃而起,忽啦一下打开门,接着就跟扑进来的那个人抱在一起,喊了声:“孙大哥!”来人正是孙安祖。孙安祖、窦建章虽是同龄,可是论生日孙安祖大两个月,所以窦建章称他大哥。
窦妻急忙跑去他俩身后把门闩死,问:“孙大哥,你从哪里来?”
“洼里。”孙安祖说,将两串用芦苇串起的小鲫鱼递给窦妻,说:“给侄儿侄女熬汤喝。”
窦建章搬过凳子与孙安祖一块坐下,说:“我刚从洼里回来,怎么没找见你。”
孙安祖说:“我猜想你会去找我,就先赶来报个平安,没想到还是叫你白跑一趟。”
窦建章问:“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净吃生鱼活虾,你看,反倒把身子养得更壮实了。”
孙安祖说着,朝窦建章两口子伸展了一下双臂。三个人都呵呵地笑了。“孙大哥,官府在到处抓你,你打算怎么办?”
孙安祖说:“建章兄弟,你识几个字,见得世面也比我多,你说,朝廷这回征讨高丽,能打赢吗?”
“唉,”窦建章摇摇头说,“孙大哥,文帝在位时的开皇年间,天下承平殷盛,汉王杨谅就曾率几十万兵马攻打高丽,结果大败而归。大业以来,皇上动不动就征发工役百万,修造东京,开挖通济渠、永济渠,又修建了汾阳宫、晋阳宫,听说又在扬州造了一座江都宫。连年征发工役,大动土木,从没有间断过。百姓已经穷了,国库早就空了,加上去年淮北洪涝,淮南大旱,多少田园颗粒无收?在这种时候,皇上却不体恤民情,还要与外族大动干戈,最终结果如何,不是可想而知了吗?”
孙安祖听了这些话,信服地点点头,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建章兄弟,如今我是个命案在身的罪人,应该逃往哪里才好?”
窦建章摇摇头:“孙大哥,逃不是办法,也不能长久。大丈夫只要不死,就得干一番大事,让它轰轰烈烈地有个响动。朝廷连年征发,百姓早已不堪忍受。如今又要发兵,天下必有骚动。我想,既然逼到这一步了,何不聚众起事!高鸡泊几百里宽广,港汊交错,芦苇茂密丛生,既是藏身的好地方,又能随意出没。如果能聚得千百人在高鸡泊举起义旗,我想会有人积极响应。据守高鸡泊扩充队伍,等待时局变化,必然会有大功于天下!”
孙安祖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干!”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敲门,窦建章骤然色变,问道:
“谁?”
外面的人答:“这是窦建章大哥家吗?”窦建章使个眼色,让妻子和孙安祖先躲进里屋,他才开了房门。进屋来的是六个青年男子,窦建章疑惑地问:“你们是?”
“你就是窦大哥?”其中一个人问。窦建章点点头。“俺们是徐州土山人,被官府征调用鹿车往辽西送军粮的。遇上这样的灾年,俺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推车?所以,就一边走一边吃车上的粮食。走到平原地界,车上的粮食已经剩下不多了,今天又碰上了一群逃荒的饥民,把粮食抢了个干净。你想,谁敢推着空车去辽西找死啊!俺没了主意,听人说你窦大哥行侠仗义,见多识广,就一路打听来到这里,请你帮着指条活路。”
窦建章一听高兴极了。这时,在里屋的孙安祖也听到了来人的讲述,走了出来。窦建章说:“你们来的时候,我正跟孙大哥商量这事呢。看来,你们若去辽西,必死无疑;要是逃回家去,让官府抓住还是一个死。这就像当年大泽乡的陈胜、吴广,逃是死,不逃也是死,就不如揭竿而起,反了吧!”
几个年轻人一听立时兴奋起来,纷纷从怀里掏出一些纸片递给窦建章和孙安祖,说:“二位大哥请看,这是俺们在路上捡到的。听说齐郡的长白山一带,有个叫王薄的已经反了。这就是王薄写的。”
窦建章看到,纸片上写的是一首诗,题为《毋向辽东浪死歌》:
长白山前知世郎,穿着红罗绵背裆。长稍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窦建章把这诗歌念了一遍,高兴地看着孙安祖,说:
“孙大哥,明天咱们就去洼里举旗起事。还得再召集一些人,夺些兵器。”
一个青年说:“人的事好办。大路上扔下鹿车三三两两逃走的人有的是,只要咱们一声招呼,聚集几百人轻而易举!”
孙安祖说:“干脆,今天夜里咱们就摸进县衙,杀几个官兵,夺几件兵器,先闹出个动静。再抢点酒肉回来,明天起事也好有个庆贺。”
这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又一帮走投无路的农民开始行动了。此刻,大业皇帝杨广正在扬州新落成的江都宫里饮酒听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