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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羞辱是一门选修课(2)

俄罗斯满街的雕像神圣而恒立,我们可以常常见到,在教堂里清扫烛油的老妇人渺小而卑微,神色暗淡,一点都不引人注意;教堂里宏大艳丽的壁画需要仰视才可欣赏,神像脚边安静的老妇人却只需要你不经意间一低头就可注意。静与动,神圣与卑微,崇高与渺小,短暂与永恒,在自然的尘世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拓展了思索的深度。

散落的鸟鸣

冯晓慧

没有比一望无际的绿,更能展示一棵树的盛大了。我之所以用盛大这两个字,是因为树木以时光做桨,抵达了翡翠一样的彼岸,然后,又将叶子一片一片带往夏天的深处。从窗口望去,那些层层叠叠的枝叶,如一道铺开的缎,滤掉了街道、草坪、楼群和被生活挪动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沉得近乎凝固的绿色,沿着叶脉,静下去,静下去。

然而,就在这极静之中,有几只鸟飞来,从低的树枝飞向高的树梢,从这一棵树飞向那一棵树,在树上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栖落,又舒缓地打开喉咙。一刹那,仿佛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下,都藏着鸟的声音。声线悠扬而婉转,似鸣琴,似击玉,似羌笛,此起彼伏,又曼妙可人。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鸟鸣了。也许,鸟是天天叫的,只不过我没有听到,或者是我的耳朵充塞了太多的市井之声,而忽略了一只鸟的存在。而现在,当我推开手边繁杂的时候,它们就站在我对面的树上,隔着一道玻璃窗,把好听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过来。透亮的,安逸的,明快的,或者苍凉的。只闻鸟声,不见鸟影,我只能凭借着从树叶背后的声音,大致判断一只鸟的方向,或者分辨那是一只什么鸟。

我听到了布谷鸟的声音。在乡村的五月,无论是清晨,还是夜晚,总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麦梢——打垛”,或是“割麦——种谷”,这声音,催麦子,也催人。催麦子快点成熟,催人快点准备好收割。麦子是听得到的,积蓄身体最后的黄金,撑起饱满的麦穗,在微风中摇晃。人,也是听得到的。晨起,午后,便有了到麦田里转悠的心思。时不时掐下一两枝麦穗,双手搓开,吹去浮皮,把尚带有一痕青绿的麦粒,丢进嘴里细细咀嚼。泛着麦香的笑容里,是满满的无法言说的喜悦。

而在这个五月,我在嘹亮的布谷声里,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61岁的赵义富老汉,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失去了他的亲人和家园。但在布谷鸟第一声鸣叫的时候,他便毅然踏上了返家的路。大面积垮塌的山体,堵住了通往村子的路。他一路几乎是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尖利的石头在他身上刮出一道道伤口,手指磨出了血,整整3个小时,他终于爬回了青林村。他说:“麦子黄了要割,布谷鸟叫了就要播种。”朴素却又坚决的话,在我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这是一种信念,更是一种力量,在灾难的底色上,生生不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听到这声鸟鸣,心弦像被轻轻拨了一下。侧耳倾听,鸣声又从寂静中飘来,一声声地临近,又一声接一声地远去。是麻雀!我的心里,莫名地热起来。除了麻雀,还有哪只鸟能有这样热闹的叫声。这些被雨水和谷粒喂养起来的鸟,声音里,自有一种质朴的乡土味。它们吃农人失手丢落的草籽,路边,田埂,或者茂密的庄稼地里,只要春风一吹,就会挺出小小的身子,草一样铺满大地。我曾经捕获过一只。麻雀站在我的手心,不挣扎,也不飞去,只用极黑极小的眼睛看着我——生性的淳朴,让它忘记了曾被列为“四害”之一,被人类赶尽杀绝过。我的眼睛与它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和它应该是朋友,而不能像往常一样,为一己之私,伤害它单纯而自由的生命。我把它放到地上,看着它箭一般飞向树的深处,消隐不见。

我当然知道,在我听到的这一声鸟鸣里,没有我放生的那一只麻雀。麻雀的生命,没有那么长,但我也知道,它已经把自由的魂灵,一代一代传下来。然后,在茂密的枝叶间,无限舒展、流淌、沸腾。

枝叶的轻摇中,我看见一只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比麻雀稍微大一点,羽毛也不是麻雀那种灰褐色,而是一种内敛而优雅的白。满树翠绿的映衬下,这一点白,宛如一朵春天的白玉兰,让我循着一声鸟鸣,轻易地找到它。它的眼睛明澈,干净,闪烁着纯洁的光芒。流苏一样的声音,像董桥的小品文,安静淡泊,清致短促,又迂回不绝,弹跳在叶片上,于是,一树葱茏上,充满了古典的韵律。或者,它的叫声里,还有别的更深长的意味,我无法听懂,却又丝毫不觉得遗憾。这些美丽的、自由的生灵,所拥有的世界、时间,白昼的欢歌、黑夜的忧伤,与树、与叶、与花朵的隐秘语言,谁又能听得懂呢?造物者自有他的苦心孤诣。有什么样性情的鸟,就有什么样的声音,与之对应。

在这些鸟中,如果稍不留意,就会有一种鸟,视而不见。那是一只黄豆雀。很小的鸟,羽毛棕绿,细小的尖嘴壳和脚爪却是棕黄。因为小,我从没有想到过它的存在。这样的一只鸟,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自然会感到讶异。同时,又怀疑自己对事物的观察力,最后承认是自己的疏忽。何止一只黄豆雀呢?匆忙的生活中,擦身而过,却视而不见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黄豆雀的叫声提醒了我。明亮的光线中,黄豆雀带着这个季节赋予它的声音——天真的烂漫的,像初春的叶尖那样纤细柔嫩的声音,贴着我裸露的脸颊、手臂,轻轻地掠过,然后径直向天空的深处疾飞而去。把一朵云彩,也叫得像一片明媚的叶子。

时间的树枝上,风在栖息,雨还在睡眠。一声鸟鸣,不比一场风的轻柔,也不比一滴雨水的重量,却能拨动沉闷的绿色,点亮一棵树,如同灯点亮了房子,爱点亮了心。

5月的阳光下,我坐在一片鸟声里。那些忽远忽近的声音,在呈现或者隐藏的瞬间,打开了一个人关于飞翔的所有幻想。一颗于尘埃之上困顿沉重的心,一点一点苏醒,一点一点轻盈,终于像一只鸟一样飞起来,越飞越高。阳光透过梧桐树洒落一地金黄,我分明听见了,扑面而来的——所有鸟儿的合唱……感悟有人说,鸟儿是开在树上的花朵。这说法太妙了!一棵树因有了鸟儿的栖息,树,便多了些鲜活之气。大地,如果缺了鸟儿的歌吟,山川便少了诗意。

鸟儿的歌唱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听!窗外的那只画眉又在欢快地叫了。那叫声婉约、清新、柔润、悠扬,含着花香草气与泥土的味儿,从遥远年代人类刀耕火种的丛林,飘过《诗经》《乐府》,抵达唐诗宋词元曲,再散落到烟云缭绕的深山密林和酒旗飘拂的水村山郭。鸟鸣声声,一次次洗亮了世人沾满尘土的耳朵。

听听鸟鸣,听听尘世里真正的“高山流水”,极抒情的,极本真的,没有功利与擂台,没有奖杯与排名……听鸟儿的鸣声,如浴经声佛号,慢慢地进入禅境,“月照空山,水流花开”。鸟儿的鸣声,需要我们洗净耳朵,用一生的时间去倾听。

宁静海

林清玄

孩子从学校带回一盒蚕宝宝,据他说,现在学校里流行养蚕,几乎人手一盒。

面对那些纯白的小生命,我感到烦恼了,因为养蚕的事看来容易,实践却很难。我童年的时候养过许多次蚕,最后几乎都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并不是蚕养不活,而是长大以后它吐茧结蛹,羽化为蛾,生出更多的小蚕,繁殖得太快,不是桑叶不够吃,就是没地方放置,最后,总是整盒带到郊外的桑树上放生。

那时候山里的桑树很多,甚至我家的后院都有几棵桑树,通常我们都是去山里采桑叶,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摘家里的。

想一想,在桑叶那么充沛的时候,养蚕都会失败,何况是现在呢?

孩子养蚕的桑叶是买自学校的福利社,一包十元,回来后他把桑叶冰在冰箱里免得枯萎,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却想到,万一学校福利社的桑叶缺货呢?

果然,没有多久,一天孩子满头大汗的从学校回来说:“爸!糟了!天下大乱了!学校的桑叶缺货!”那天下午,我带他到台北市郊几个可能有桑树的地方去,都找不到一棵桑树,黄昏回程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突然眼睛一亮:“爸爸,我们用别的树叶试试!”

“没有用的,千百年来蚕就是吃桑叶长大,它不可能吃别的叶子。”我说。

孩子说:“真的饿死也不吃别的树叶吗?我不信!”“那么,你试试看!”孩子兴奋地把家里种的树叶各摘下一片,把冰箱里的菜叶也找来了,不管他放下什么叶子,蚕总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饥饿,饿得快死了,也不肯动口尝尝别的叶子。

试过所有的叶子,孩子长叹一声:“哎呀,这些蚕怎么这样想不开?吃几口别的树叶会死吗?”

他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突然问我说:“如果,如果,一只蚕从生下来就让它吃别的树叶,不让它吃一口桑叶,它会不会吃呢?”

“你试试看吧!”

为了寻求这问题的答案,他更乐于养蚕(幸好第二天福利社的桑叶就送来了),蚕儿长大、成蛹、化蛾、产卵……当黑色像眼睫毛一样的小蚕卵化出来的那一刻,孩子就喂给它别的树叶,结果它们的固执和父母一样,连第一口都不肯吃。最后孩子不得不把桑叶放进去,它们立刻欢喜地开口大吃了。

小蚕对桑叶的固执执著,令我非常吃惊,它们的执著显然不是今生的习惯,而是来自遥远前世的记忆,否则不会连生平的第一口都那么执著。

在面对蚕的执著,孩子学到了什么呢?他说:“蚕的心,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啦!”

是呀,蚕的心潜藏着轮回的秘密,孕育着业力的神秘,包覆着习气的熏习,或者是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的。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考,唯一可知的是它只吃桑叶(古今中外的蚕都如此),它只吐一种明亮、柔软、坚忍的丝(古今中外的蚕也都如此)。

世界的众生何尝不如此呢?每一众生的内在世界都深奥一如海洋。以蚕的近亲飞蛾来说吧!它们世世代代寻火而扑,在火中殉身,永不疲厌,是为了什么?以蚕的远亲蝴蝶来说吧,同一品种的蝴蝶,花纹世世代代均不改变,甚至身上的斑点都不会多一个或少一个;而它们世世代代只吃花蜜,不肯改一下口味,这是为什么呢?众生都有不能破除的执著,小似无知的昆虫到大似灵敏的人,都是如此。众生的知识都有如海洋,广大,难以探测,不能理解。

在我们理想中的宁静、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经过多么长远的时光,才能开显呀!

从一枚小小的桑叶,一只小小的蚕,我也照见了自己某些尚未破尽的烦恼。

感悟

无论是吴玉章的小诗“春蚕到死丝方尽,人至期颐亦不休。一息尚存须努力,留作青年好范畴”还是林清玄的《宁静海》都告诉我们:小到一只无知的昆虫,大似灵敏的人都有不能破除的执著之本性。正是因为自然万物秉持自己的本性,才有了丰富多彩的万类霜天,正是因为人保持了执著的本性,才书写了人类历史,踏出历史之路。我们每个人对于自然和历史而言,虽是微乎其微的,但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因此我们的人生应该如萧楚女所说:“像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这就是执著。之后的功与过自有后人评说,今世我们无悔即可。

贵妃醋

或许是之前的经历太过繁复,或许是年少时的那些景致那些情趣深烙心头,也或许,是应了这么多年来的心境,一直以来,梦里,总有雾的影子。

秋事渐高,放眼出去,一派成熟的气象:大片的稻田里,早已绿装换金颜,饱满的稻穗压弯了稻秆的腰,风起,充闻两耳的,是沙沙的稻穗清脆的声音,仿佛吟唱,又似挥舞。

晨起,开门,一股白烟随着门缝蹿进屋来,伴着一个激灵的寒战,姆妈说,又起雾了。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没有惊异,没有欢喜,更没有厌恶,这个时节的天气,就是这般的无常,因此对于大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平静。

可是对我们小孩子来说,仙境一般的晨雾,最好是越大越浓的那种,往往能带给我们雀跃的心情。因为,这雾,是我们顽皮捣蛋时用来隐蔽的天然、安全的屏障,也是梦想着入了仙界做仙童的我们最好的演练场景。

初秋和仲秋的雾,很少有浓郁的,通常是稀薄的一层,至多太阳一出来就会散开了去,可是雾里的风景,却美妙得很。远处的桑林、村庄、稻田,在雾里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只是凭着印象,依稀记得。近处的水井、池塘上,弥漫着一团团乳白色的仙气,从水面之上袅袅飘散而去,氤氲在绿色的村庄里,氤氲在金绿相间的田野间,远远望去,犹如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穿梭在其间不辞辛劳的村人,自然是仙界里的诸方神圣,在各自的营盘上,各司其职,也自得其乐。这些神圣的身边,通常也会蹦跳着一两个劣性的顽童,或是拿着桑枝斗剑,或是奔跑追打,一两句呵斥竟是止不住他们的撒野。也罢,且让他们随了这雾的仙境,先快活上一阵。

等太阳懒懒散散地起床后,有点耀眼的光芒穿透过薄雾的轻纱,映在人脸上,是盼望已久的喜笑颜开,仿佛久别后的重逢,温暖依旧,亲切依旧。这种薄雾掩饰着的状态,是最美的,犹如两个人之间朦胧的感情,因为朦胧,隔了一层纱,总有一种让人欲揭不忍,终甘愿坐守这等美丽的激情——你于帘中抚琴,而我垂下撩帘的手,决定就这样静静地听完这一曲,即便曲终人散,依然会长长久久地回味这缕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