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的最后一句话像石头一样地砸在了暖暖心上,使她陡然明白,如果开田真的被判了刑,除了开田受罪、家里名誉受损之外,还会给儿子丹根带来影响,天呐,丹根,我决不能让你受连累!你要真成了刑满释放者的儿子,说不定就断了你日后上学、当兵、做官、进城市的路,不!可咋样才能让詹石磴发发善心呢?詹石磴,你不能仅仅因为我当初没跟你弟弟结婚,就对我们一家下手。咋着办?赔钱,他不收;赔礼,他不要;难道真要顺了他的心思不成?狗东西,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男人?!
暖暖推着自行车,几乎是一步一挪向楚王庄走的,边走边在问自己:咋着办?咋着办?可眼见到了村边的那个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下,还是没有想出一丁点办法来。她把自行车支好,将身子靠在石柱子上,两眼发呆地望着正向暮色里沉去的村子,渐渐地,就又有泪珠子从脸上滚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推起自行车径向村委会的小院走去。
夜色已经浓起来,喧闹了一天的村子正在沉入安静,各种响动包括羊叫声都在降低,村委办公的房子四周,除了詹石磴正在锁门弄出的声音之外,没有了别的动静。暖暖径直走到詹石磴身后,咳了一声。
詹石磴闻声扭过脸来,夸张地叫道:嗬,是暖暖,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去了乡上,见到了哪个当官的?有没有带回好消──
在哪儿做?暖暖截住了他的话,冷冷问。
做啥子?詹石磴有一刹没听明白,愣在那儿,不过他只看了一眼暖暖那冷若冰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全明白了,一丝得意随之浮上了嘴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又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暖暖回望了一下四周,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声音,她将含满不甘和屈辱的双眼闭了一瞬,才挪开了步。她刚迈过门坎,门就在她身后一下子关死了。屋里黑得很,她模糊看见屋角放着一张床,她再一次将眼闭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
俺丹根他爹明儿个必须回来!
行。
如果你敢食言,我就舍命跟你──她的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离了地,跟着便被扔到了床上,她本能地去捂自己的胸脯。
捂啥子?又不是我强迫你,自己脱!
暖暖呼地坐了起来瞪住詹石磴,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慢慢抬手,咬了牙去解衣扣。
这身子是不错,瞧瞧,多白多嫩多暄和,我以为我们詹家人是没有资格碰的,原来也是可以──
詹石磴──暖暖愤恨地刚要张嘴骂,不防一双奶子倏地被抓起,她立时疼得吸了一口冷气。
多好的庄稼地呀!詹石磴边说边猛地掰开了暖暖那雪白的双腿……
土
(14)
暖暖走到拘留室门前时,身子还因为对詹石磴的气恨在发着抖,看见开田之后,她心里的气恨才被对开田的疼惜压下去。仅仅几天时间,开田的外貌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已满身都是萎顿和惊悸了。当初开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戴上手铐关起来,刚进来时他在惊慌中不停地喊着:我冤枉啊……警察被他喊烦了,用指头敲着他的脑袋问:你们村的九十亩绿豆是不是让你弄得颗粒无收?开田只好点头说是。既然是了你还叫啥子?警察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可那锄草剂是别人卖给我的。别人在哪?你找出他呀,自己干了还往别人身上推?警察又在他的头上狠敲了一下。我冤枉呀──开田只好再次喊……
初看到暖暖时,开田似乎有点不相信,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直到一个警察打开了他手上的铐子说:看在你们村詹主任的面子上,饶你这一次,回去就想法把各家受的损失赔上!开田才一边喏喏应着:中,中,一边向暖暖走过来,猛地扑到了暖暖的身上。暖暖没说别的,也没有流泪,暖暖只是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咱们回吧……
当天晚上,楚王庄因锄草剂被毁了庄稼的人家,男主人都被喊到了村委会门前。开田低了头站在人群正中,暖暖则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人们看见被放回来的开田,自然又是一阵低声议论和叫骂,直到詹石磴威威武武地走过来,吵吵骂骂的人群才静了下来。詹石磴威严地咳了一声,高腔大嗓地说:开田做下这事,丢脸!可大家伙又吵又骂,也丢脸,一个村的人,有事不会慢慢说吗?各家因锄草剂而来的损失,由开田来赔,可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去旷家吵闹!怎么个赔法?正常年景,一亩地绿豆的亩产在四百斤左右,咱按四百斤赔;一斤绿豆照市价一元二角钱算,就是四百八十元。各家毁了多少亩地,开田就按这个数额来赔偿,只是你们也知道他的家底,他无力一次给大家赔清,他一年给每家赔一点,直到赔清为止,咋样?
众人见主任如此说,就都没再说别的。麻子老四后来表态道:行,就照主任说的数额赔吧,大伙也不是有意要跟开田过不去,实在是都要过日子,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呐……
人们散走后,暖暖走过去要拉开田回家,不想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呜咽道:天呐,扣掉自家毁去的二亩绿豆地,还有八十八亩要赔,按一亩四百八十元算,整整要赔出四万二千多元,家里的全部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多块,还有那样多的赔款去哪里弄呀?!暖暖低声说了一句: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走,先回家吧。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俺家那二亩绿豆地的损失,你们就不必再操心赔了。暖暖感动地叫了一声:嫂子……
暖暖扶开田进了家,开田娘过来抱着儿子哭了起来,开田爹也架了拐杖过来看着儿子流泪,只有暖暖默默端水过来给开田洗着手脚。
开田当晚躺到床上,两眼一直在睁着。暖暖把丹根哄睡放下之后,翻过身伸手把开田的头揽到自己怀里,低了声附耳宽慰他:别急,只要你人回来了就好,钱的事咱慢慢想办法还。开田那一刻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把眼泪鼻涕抹满了暖暖的胸口和奶子。暖暖一边拍着开田的后背一边说:我算了算,去掉青葱嫂家,咱要赔的总共是四十一家,每家先赔他们一百元,就会把事情先稳住。咱家存有一千多元,把咱们的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还有我在北京买的那块手表先折价卖了,我明早再回娘家去,从我爹手上先借点钱,把每家一百元赔上再说。开田哽咽着说:岳父还没原谅咱们哩,咋能再去向他借钱。暖暖说:你别担心,我去求他,他要实在不借,我再想别的办法……
暖暖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向娘家走。她知道爹还在气她,可这个时候,也只有回娘家求助了。她还没有进院门,娘就看见了她,忙急步迎出来拉她到院门一侧说:你爹在家里,你先给我说说你们赔人家钱的事,究竟要赔人家多少?暖暖就细说了情况。娘一听说要赔那样大的数额,也惊呆在那儿,半晌才说:开田这孩子办事还真是差池,捅下这样大的漏子,这可咋办?暖暖说:这事是我让他干的,不能怨他。母女俩正这样低声说着,暖暖爹这时走出了院门,娘怕男人再骂女儿,急忙把女儿遮到身后说:是我让暖暖回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吧。不想当爹的倒轻了声道:有话进屋去说,站这儿干啥?娘一听这话,忙拉了暖暖向院子里走。进了屋,娘就先替女儿说了当下遇到的难处。楚长顺听罢好长时间没有吭声。暖暖已经拿定主意,若爹借这机会再骂一句,自己立马就走。不想爹停了半晌只开口问:需要多少钱?暖暖一愣,忙答:千把块钱就行。爹不再说话,进里间摸索了一阵,出来把一卷钱递向女儿:这是一千六,你们手上总得有点零用钱。暖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着声说:爹,不用这么多。当爹的把眼一瞪:叫你拿你就拿住,罗嗦啥?你们总还得吃穿吧!暖暖接过钱转身要走时,爹忽然又开口道:记住,遇见难处时不能光流眼泪,要想法子,尤其不能埋怨,这个时候你们俩要齐心协力,不能埋怨开田,这个时辰埋怨人最伤感情,懂么?!暖暖急忙点头。回去吧,记住多宽宽开田的心,别让他闷下病!爹说完挥了一下手。
暖暖刚要走,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说:人呐,没遇见灾时,胆要放小,别以为灾难就落不到你身上;人遇到了灾时,胆要放大,要信这世上没有闯不过去的灾难!你和开田这会儿就要把胆放大,要想着总有一天会翻身,甭总往绝处想。
暖暖把头点点,抹了一把眼泪,出了娘家的门。
有了这一千多块钱,加上原来屋里的存款和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手表折价卖的钱,暖暖和开田给几户闹得最凶的人家每家赔了二百块,给剩下那些受锄草剂祸害的人家除青葱嫂家外,每户赔了一百块钱。这一来,算是把人们的激愤情绪暂时平息了下去……
(15)
就在暖暖和开田暂时松口气想着怎样继续挣钱还账时,没想到开田爹忽然躺倒了。老人原来只是腿不能动,不过架上拐杖总还能在屋里院里走走,现在则是完全卧床了,整夜地咳嗽并且说胸口憋着疼。开田知道爹的病与自己办的错事有关系,老人受不了这样大的惊吓,所以心里很难受。他找来梅家药铺的梅老大夫给爹号了脉,梅老大夫说先吃几剂药看看,可不想病越来越重,到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开田和娘及暖暖都慌了。开田和暖暖便忙借了辆地板车拉着老人去了聚香街上的乡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肺气肿,得住院治疗,两口子惊得半天出不了声,跟着就为老人办理住院手续。暖暖不是第一次和医院打交道,可也没想到治这病竟要花如此多的钱,只是那么几天时间,来时带的三百来块钱可就没了。她让开田赶回家借钱,开田哪有脸回村里借钱?就去找外村的几家亲戚借,可人家都知道他家亏空太大,不愿多借。开田把嘴皮磨破,也才算借到一百多块,这点钱如何够用?没法,暖暖做主让把家里的那头母牛卖了,开田慌道:牛卖了以后犁地咋办?这头牛干活可是又老实又不惜力气。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把眼前的这道坎迈过去再说,以后有钱了再买。暖暖做了决定。那是一个早饭时分,暖暖趁村里人都在院门前吃饭的当儿,让开田把那头牛拉到了院门外,暖暖站在那儿喊:卖牛了,谁想要谁就来。人们闻声,相继端了饭碗走过来看。麻老四最先问价钱,暖暖说:这头牛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干活从不会偷懒耍滑,俺们实在舍不得出手,眼下因急等钱用,只好卖了,它要在牛市上,少说也能卖一千五,可眼下你给一千三就卖。麻老四撇了嘴道:要这价码就没谱了,你这头牛已经生过两胎牛娃了,母牛一生娃,力气就减半,更别说生两胎了,给你七百二十块钱,行,我就要了。暖暖一听这个价,心疼得一揪,开田也急忙摇头说:四哥,你这一刀砍得太狠,哪能给压这样低?这可不是卖猪。麻老四知道暖暖和开田急等用钱,压低了也只有卖,所以并不松口,说:七百二已经够高了,这年头,去聚香街上的牛市上一走,啥样的牛买不到?我这个价买你的牛也是为了救你的急!站在人群中的九鼎对麻老四这趁火打劫的做法有些看不过去,说:这样吧,一千块我买了!暖暖和开田还没来得及开口,麻老四已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九鼎,你个狗儿子有钱是吧?想显你富有是吧?想显富你为啥不去买一百张膏药贴到身上?那不是人人都知道你富了?!为何偏偏要来你四哥面前显摆?存心来坏我的生意?!九鼎带了讨饶的笑容道:四哥,一头牛大家都想买,你出你的价,我出我的价,这咋能算坏你的生意?!麻老四其实早看上了这头牛,知道日后把它拉到牛市上,卖上一千六完全没问题,哪能让九鼎买去?于是就黑着脸说:我出一千零五十。九鼎又开口道:我出一千一。麻老四气得鼻子都歪了,只好忍疼再抬一次价:一千一百五。九鼎又道:我出一千二。麻老四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好,好,你小子有钱,你的腰比老子的球粗,俺们穷,俺们争不过你。说罢气哼哼地甩手走了,边走边怒冲冲地骂:九鼎,但愿你明早出门就摔跟头,把你的两个门牙全磕掉!但愿会有土匪去你家抢一回,把你的老婆都抢走,叫你显摆!暖暖这时就忙对九鼎说:那你就把牛拉回去吧。九鼎摇头道:先拉回你们院里,晚点我再来拉。围观的人们这才散了。九鼎牵着缰绳把那头母牛又拉回到旷家院里,才又说:我知道你们家舍不得这牛,庄户人家没牛做地里活也不方便,就别贱卖了,仍留在你们家用。我给你们一千二百块钱,算我借给你们的,待你们有钱了就还我。暖暖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开田也感动地说:九鼎,老哥我日后有钱了,会回报你这救难之恩!九鼎摆着手说:啥回报?日后我有难了,你帮帮我就行了……
有了九鼎这一千二百块钱,暖暖才算把公公住院的事应付了过去。
开田爹出院的那天,暖暖和开田借了个地板车把老人拉回了村,刚走到村口的小码头前,忽见青葱嫂扶着男人长林正从黑豆叔的小船上下来,长林的一只胳臂上缠满了绷带。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长林哥这是咋着回事?青葱嫂抹了下眼泪说:咱两家可是都交了背运,你长林哥在南府一家建筑队打工,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来,把右胳臂摔了个粉碎性骨折。暖暖当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青葱嫂有两个孩子还有公公婆婆,长林哥这一伤,青葱嫂一个人可咋能应付?
你甭担心我。青葱嫂看见了暖暖脸上对自己的担忧,故做轻松地说:这点事吓不倒你嫂子,啥日子我都能对付过去,倒是你和开田得放宽心,你们可是一个灾连一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