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曲折又冗长的小巷子,傍晚时拥挤不堪的声音消失在身后。视线里除了摇晃的光斑便是垂在围墙的藤蔓。推开已开始生锈的铁门,我又看到了她——母亲怀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咪站在阳台上看我。因为太阳光线的缘故,我看不清楚她的面部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她的一只手,无限温柔地抚摸着猫的毛皮,像是在抚慰刚刚出生的我。
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大概持续了五年。
每次我从学校回来,都会在巷口听到邻居们在肆无忌惮地讨论。围墙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装有探头,又或者,干脆是藏着人的眼睛,目光灼烈,纵横交错。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到身体开始逐渐发烫,像是有幽蓝的火焰开始在体内燃烧……无法阻止。
“七桐……”
听到有人喊我,我转过头去。
“为什么不送你妈妈去精神病医院呢?放在家里多危险,说不定哪天就会放煤气害死你……”“也许会是一把刀。”“对啊对啊。”
我没有理会那些谣言,我只是自顾自地推开生锈的铁门,朝里面走了进去。
但事实上连我都有点接受不了母亲的脾气,怎么说呢,大概是神经质过了头。白天的时候她都抱着她的猫蜷缩在沙发里,眼睛半开半阖,稍微清醒的时候她就看那些反复播放的肥皂剧。她也会笑,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她的面部表情都是麻木不仁,如同被谁糊上了糨糊一样的僵硬,但有点可怕的是,她一旦笑起来便会没完没了,直到我抢过她手里的猫,猛地从阳台上扔下去。
这样她才会清醒过来。
我也不想这样,这只猫是母亲的命根子,她和猫简直就是连体婴儿,这只猫也感染了母亲的气质,成天不动声色地享受着那些抚摸与对话。所以我简直无法想象没了这只猫母亲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措。但已经上高中的我好歹也知道“从二楼往下扔猫根本摔不死”的道理。
所以在五年里,这只猫被我扔下去不下三十次。
像是一场疯狂的游戏,猫是重要的道具,在我和母亲的手中无休止地走动。
白天的时候她也会看腻了连续剧,所以一到傍晚便会迫不及待地去阳台等我回来,因为她的世界时间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所以她会选择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一动不动,等着我回来。我有时候会想象母亲和猫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会变成雕塑。
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也都是母亲的杰作,但大部分都是在五年前就种好了的。自从那年父亲在意外事故中身亡,母亲就变得很奇怪,只种仙人掌,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很快就占据了我家阳台的一大半领地。我很讨厌它们,它们因为太繁盛而变得碍手碍脚,连晒衣服之类的家务活都变成了耍杂技一样高难度的事。
所以我会定期地处理掉一些。
一天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还算是蛮正常的,那就是做晚饭的时间。冰箱里有前几天就储存的蔬菜,炒蔬菜之类的活我轻车熟路,偶尔我也会做母亲喜欢的红烧肉,虽然这很麻烦。这时候母亲会放下手里的猫,欢欢喜喜地跑到厨房门口想要帮我忙。
“让我进来呀!”她站在门外手舞足蹈。
“你只会越帮越忙,去看电视吧……我一会就好了。”
于是她闷闷不乐地退回客厅。这种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一遍,她却乐此不疲,我觉察到那个时候的她有着充沛的情感,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木偶,有时候还会一脸温柔地注视着我,眼睛里像是有一面平静的湖水……这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也就是这个缘故,我不打算把她送去精神病医院。我觉得有可能她只是在装,在试图逃避现实。当然也有可能她只是过于想念父亲。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是太过沉重的打击,她承受不住一下子崩溃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暗无天日的月,她成天坐在角落里泪流满面,自言自语。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但此后她只能靠着猫咪和仙人掌取暖。利爪和尖刺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钝的疼痛。
但我觉得也许我是她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慰藉。
每个学期我从学校拿回来的奖状,母亲都会欢天喜地地把它们裱在客厅墙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很可惜近几年除了乞丐就再也没有人来过我家。她满心的自豪无处可炫耀。所以她只能和猫说话,和仙人掌说话。猫有时候也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从她怀抱挣扎着跳走,末了还不忘给她鄙夷的一眼。仙人掌则不会,它们昂着头,一动不动地,像是在仔细聆听母亲的演讲。
所以她笑了。
淡淡的,满足的,发自内心的笑。
更值得一笑的是,我正发育的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父亲。那张黑白照片我看见过,父亲微微惶恐的表情,在瘦长的脸型上微妙地产生出魅力,衬衫领子软塌塌地覆盖住脖颈,突起的是年轻的骨头,非常的美好……这大概是父亲十六岁的照片。而我正巧也是十六岁。也许在母亲眼里,我就像是从照片里走出的父亲。她欣喜不已。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时候她在打谷场邂逅的父亲,那里在播放人工电影,年代久远的时候那还是极为奢侈的享受,母亲不顾家里反对独自步行三小时才到了那个打谷场。但抵达时电影已播放了大半,母亲懊恼地坐在最后面的位置,前面有个高个子的男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左跳右跳的,看的很不尽兴。想着等会还要花三小时慢腾腾地跑回去,电影又没看到什么,而且还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一下子委屈地哭了出来。
于是那男生转过头来,脸上是微微惶恐的表情。
“怎么了?电影太感人了?”
“不是。”
“那你怎么哭了?”
“……要你管!!”
但那时候的父亲像是猜透了母亲的心思一样,开始用温柔的声音跟她讲起整个故事。“我看你很晚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他笑。
他的记性很好,能把整个故事讲的绘声绘色,甚至连主角们的对话都能记下来。并且,那天晚上父亲还用自行车把母亲送回了家。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便恋爱了。
“你父亲,真的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啊,我是说那时候……”这是母亲说过最多的,关于父亲的话。
但在我眼里,父亲是非常严厉的人,他甚至会要求我吃饭的时候不要抖腿,不能把左手放在桌子下面,诸如此类。我觉得他有点古怪,总之我不喜欢他。
“男人嘛,总归会有些脾气……”她又这么解释。矛盾百出的解释。总之无论父亲怎么说话做事,在她眼里都是温柔的,就如同仙人掌的那些刺,在她眼里都是柔软的绒毛一样。
后来我见识到了。父亲死后母亲就开始迷恋猫和仙人掌。都是兼具温柔和尖锐的生物。然而有点不一样的是,猫是把尖锐隐藏起来,只遗留柔和在外表的生物,而仙人掌则相反,用尖锐的刺裹满柔软的身体。多么奇妙。那时母亲的性格开始变得神经质,混浊的灵魂分成清晰的两半。有时候糊里糊涂,有时候却很正常。
但那样也好,如果生活就能这么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只是有一天突发了一点意外。